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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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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英解了一小包,一吃便觉合味,接连吃了三块,才笑道:“果然不错,爸爸,你也尝两块。” 说时,抓了几小包,走过来,向李旭东手里乱塞。李旭东皱眉道:“我怕吃甜的,你说不错,那就是了。” 月英不由分说,解了一包,两个指头,钳着一块,笑道:“爸爸,你张开嘴。” 李旭东道:“有生客在这里也是胡闹。” 月英就趁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将糖块向他嘴里一扔,笑道:“好吃不好吃?” 李旭东咀嚼着,点了一点头,笑道:“不错。你是研究吃糖果的人。你说好,还坏得了吗?” 月英听到父亲一夸奖,眉毛一扬,笑道:“那不是吹的,差不多的人,绝不能像我吃糖果这样有研究。” 杨倚云道:“这糖果,密斯李,是认为很好的。那么,六块钱一盒,也就不算贵了。” 月英问道:“六块钱一盒吗?杨先生太破费了。” 杨倚云笑道:“要送礼,自然送好的。若是送了不好的来,密斯李吃不上口,送礼的人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里月英坐到一处来,将糖果一颗一颗剥了吃。杨倚云也就说说笑笑,陪着吃起来。李旭东笑道:“这样好的东西,应该慢慢地吃,若是整包的吃下去,像吃饭一般,那吃得什么滋味来。” 月英听说,抓了茶桌上的糖果小包,就向纸囊里装进去。杨倚云将手拦住道:“不必,不必。” 因在身边提起一个蜡纸囊,笑道:“这里还有一袋呢!” 月英道:“很好吃,别让我一个人吃光了,这一袋杨先生带回去吃吧。” 杨倚云笑道:“送人的东西,哪有带回去的道理。” 月英低头想着,笑了一笑,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也有点子雪花糖,送杨先生。” 说时,便回内室去,不多大一会儿,她捧了一个五彩洋铜盒子出来。她揭开盖来,里面是极细的白糖片。这糖片只比芝麻粒大一点儿,是仿造雪花制的,或长或圆或方,都是六个犄角儿,而且那种颜色极白,远远地看去,真会说它是一盒子雪,不会说它是一盒子糖果。杨倚云一见,连连叫好。月英钳了一粒,笑道:“这个糖不在乎多吃,杨先生,你试试看。” 杨倚云伸开手掌,托着一粒,送到口里,果然觉得甜津津的,而且那嘴里有一阵清香,在牙缝中透露出来,因笑道:“好东西。刚才我买的糖,觉得里面含有一种梅花香味,但是远不纯洁,似乎又带有一点儿玫瑰之味。现在吃这个糖,那就觉得完全是梅花味了。” 月英道:“我就因为吃到那糖的香味,才想起这糖来的。现在我分一半给杨先生吧。” 于是就把空纸囊打开,将盒子里的雪花糖倾了半袋在里面,将纸囊口上的纸,叠了三叠,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只小别针,将囊口夹上,笑道:“这就跑不掉香味了。” 杨倚云见她想得周到,不住地叫谢谢,因为公司里拍片子的时间已到,不能再坐,就提了半纸囊雪花糖告辞而去。 这天晚上,杨倚云坐在灯下闲想,这位小姐天真烂漫,真是可爱。上海滩上的女子,都是狡猾非常的。越是漂亮,越是爱她的人多;越是爱她的人多,越是交际广;越是交际广,就越会掉枪花。这种女子是没有纯洁诚恳之爱情的。我看李小姐和人说话,就和人说话;爱送人东西,就送人东西,一点儿假意没有。上海滩上,真不容易找到这种人了。我看她分给我的半纸囊雪花糖,非同等闲,是自心爱之物,尤其是那一只别针夹住袋口,是一层最动人的小动作,若摄进电影去,那是值得特写的。 想到这里,禁不住就在抽屉里,取出那纸囊来玩弄。原来杨倚云,就是兄弟二人和一个母亲,此外便是男女佣工了。他自己住在一间前楼,每日回家,也看些电影一类的书报,以资深造,所以他在屋子里的时候,却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他解开纸囊,取出两粒雪花糖放在嘴里,便觉有一阵清香,随着自己的呼吸向外透出,真是合着一句成语,留芳齿颊间。大凡带有香味的东西,有两种能力:一种是安慰人的;一种是引诱人的。譬如窗明几净之间,养一盆鲜花,青灯古佛之旁,焚一撮沉檀,这是安慰人的了;又像歌舞场上,脂粉流风,绮罗丛中,花钿委地,就是铁打金刚,到此也不免真个销魂了。而且有香味的东西,安慰人的居少数,引诱人的,却居多数,尤其是两性间赠送的东西,要是带上些香味,可以格外引起对方的注意,所以香囊带香帕,这一类的小物事,虽然不值什么,但是那一股香气,却是无价宝。 现在杨倚云所得到的,却是一种香糖吃下去了,由脏腑里面香了出来,那一种香的能力,也不知是安慰,也不知是引诱。但只觉得令人神魂颠倒,十分快乐。杨倚云的兄弟少云,正有一件事,要等着和哥哥商量,哥哥上前楼,半天不见出来,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很是奇怪,便轻轻地走到前楼来看。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纸囊,右手两个指头,好像钳了一点儿什么东西,放在嘴里,他却笑嘻嘻的,闭着眼睛睡着了。杨少云笑道:“这个样子,是做梦还是真笑呢?” 杨倚云糊里糊涂答应道:“是真事,怎么会是做梦。” 说毕这话,醒了过来,这才知道自己是做梦,不由得也笑了。杨少云笑道:“那纸袋里是糖果吗?怎么拿着糖果睡着了。” 杨倚云只微微一笑,不肯分辩,但是这话一传出去,大家也就知道一件事了。又过了一天,杨倚云忽然接到一封信。信柬是嫩黄色,用钢水笔写的红字,左边写着李缄。杨倚云看到这个李字,心领神会,早就要笑出来。拆开那信,却是极好的玉版笺,用朱线画成格子,字却是胭脂水写的。看看非常鲜艳。那信道: 倚云先生: 你送我的糖果,越吃越有味,谢谢你。拍照是怪有趣的事,我还想到贵公司来玩玩,可以吗?昨天我又看到你新拍的一张片子,你的表演好极了。报上说,你拍照,由马上摔下来,这话真的吗?我很是惦记。 英上 * 杨倚云就最爱月英说一口很流利的北京话,现在她写的信,满纸京话,而且字里行间一往情深,就像有一位很伶俐的小姑娘,站在当面含笑说话一般,而且那信封里面有一阵浓香,仿佛就有些像月英身上那一种衣香,真个是传神阿堵了。当时他将一张信纸,颠来倒去,念了七八遍,脸上不住地现出微笑。于是立刻刷刷头发,刷刷皮鞋,戴上帽子出门去了。要知他向哪里去,再看下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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