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银汉双星 | 上页 下页


  到了礼拜四,她就老远地去看这张片子,只把新闻片子看完,正片也不要看了,走出影场门,掏出身上的日记本子,把心爱的那一种剪发样式,就赶快画着样子,记了下来。回得家去,叫了一个理发匠来。对着镜子,连说带比,把那样子说出来。理发匠倒是一个高手司务,依着她的话,仔仔细细,给她剪下发来。这样剪法,头发齐顶心一分,左右下垂,护着两耳,后面的头发,圆圆地连着两鬓。她那又白又圆的面孔,将黑头发两边一陪衬,减少了脸的圆周,越显得俊秀了。从来女子的鬓发,都是向后拢着的,现在顺着鬓发的势子,两耳一托,恰好是向前弯了过去。因之后来学月英剪发的,就叫着双钩势了。月英始终不脱北方人的气味,总喜欢穿旗袍,现在又剪了发,有点儿像男子的西式分头。上海人初看到这种装饰,很觉特别,远远地看处,倒要认为是个未成人的美少年了。

  她剪发之后,不到两个钟头,银汉公司的经理李介梅正来履约,请李旭东父女到公司里去参观。一看见月英新剪的头发,光滑乌亮,罩住雪白的脸子,便笑道:“李小姐真善于化装,要是现身银幕上,真可以更动社会人的视线。现在上海滩上,剪发的女子也不少了,剪出来,不是一丛凉帽缨子,便和男子的分发一样,一点儿也不美观。李小姐这个式样,除了发髻的累赘,依旧还保存着头发的天然美,实在不错。”

  月英听了人家这样的称赞,不住地用手理着鬓发,含着微笑。李介梅笑道:“这并不是我当面奉承,李小姐这种装束,实在是很美的。我们公司里,什么都预备好了,就请李先生、李小姐去吧。李小姐也不必再装饰了,这个样子就很好。”

  月英道:“去,我是极愿意的,不过学校里和我合演无愁仙子的几个同学,我为看电影,忘了招呼她们,今天来不及了。”

  李介梅道:“那也不忙,李小姐今天可以先到我们那里去参观,回头就可以请李小姐在灯光下先摄几十尺单人片子试试。”

  月英笑道:“设若我要表演呢?”

  李介梅笑道:“那更好了,只要摄得好,就可以插进新闻片子去的。”

  李旭东道:“你不要太夸口了,人家那里的演员,谁不是有几年经验的,倒要你这一无所知的人前去表演,人家看了那不是笑话吗?”

  月英被她父亲当着客人面前一说,倒很有些不好意思,便在身上抽出手绢,凭空提着两只绢角,挡住面孔,把脸藏在手绢后面笑。李介梅道:“李小姐精神很活泼,据我看,一举一动都艺术化呢!好吧,我们就走吧。”

  于是催着李氏父女,一同起身。

  李介梅前来欢迎,是非常诚恳的,所以自己驾着公司里的精美汽车前来迎接。这时,三人一同坐着汽车,便直向银汉公司来。到了公司里,李介梅先引着他们在客厅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介绍了几个办事的人物,和他们见面。李旭东道:“贵公司的导演家王清泉先生,和我倒认识,现在可在公司里?”

  李介梅道:“在公司里,这个时候,他忙着呢!正在导演一张片子,今天是摄内景,在玻璃屋子里工作,所以没出去。”

  月英笑道:“这正是机会了,李先生,你能让我去看看吗?”

  李介梅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这张片子名字叫《苦海回槎》,是说一个失恋的青年,经过一番情场的苦恼,忽然醒悟过来,解脱了一切。剧旨倒是很沉痛,今天正是摄那个少年失恋的时候,最吃紧的一段。”

  月英听说,马上站起身来,笑道:“那么,我们就去参观吧,不要把这一段精彩的地方失掉了。”

  李介梅见客都站起来了,当然不便坐着,只好站起来引道,将他们引到摄影的地方来。恰好这个时候,在休息之间。一群男女演员,都围坐在两架摄影机边下,大家说说笑。李介梅抢上前一步,先去知会了一声。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胖子,禿着头,圆圆的脸儿,额角上还列着一层汗珠子,身上穿了灰哔叽长衫,可是斜卷着两只衫袖,左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大半截雪茄烟,他一见李旭东,早笑着说了两声欢迎。李旭东也点头为礼,便笑着回头对月英说道:“这就是大导演家王清泉先生了。”

  王清泉走过来,和李旭东握了一握手,李介梅介绍月英和王清泉说话。王清泉笑道:“怪不得李小姐的歌舞剧很有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有艺术天才的人。”

  李旭东笑道:“什么艺术天才,淘气罢了。”

  月英却是微笑,眼睛不住向那群演员里面看去。那群演员,也是向月英这边看来。月英看那里面,有一个女演员,长得长长的脸儿,前面的覆发,一直罩到眉毛,身上穿一件圆大襟的短衣服,越发显得身材活泼。她一双水光眼珠,流星似的,直向这边看人。月英常在银幕上看见这人面孔的,她叫柳暗香,专演风骚一派的角儿,很有名声。一向在银幕上看惯了她,倒像是熟人一般,便对她点头微笑。柳暗香见她是个小姑娘,也就回了一笑。月英为什么笑,却不明白呢。柳暗香身旁,有一个演小生的杨倚云,正看得入神,他忽见月英向这边笑来,误会了,以为是招呼他,便点了一个头。

  月英在一张爱情片子上,曾看见他表演得十分沉痛,到如今心里还替他难受。现在见人家点头,不能干受,自己也就点了一个头。杨倚云正要借这个机会,走过来和她谈话。那导演家王清泉,又下了令,开始摄演。这一开演就是杨倚云上镜头。镜头面前是一幕房间景,一张小铁床,上面有老头子睡着。他脱了西装的外衣,光穿着白的衬衫,一根长的领带子,飘到胸面前。王清泉坐在摄影机边说:“拿着你情人的信,那信写的是极危急的。”

  于是杨倚云在裤袋里的信,拿出信来一看,发出很苦恼的样子,背着两只手,走来走去。王清泉说:“决计走,穿上衣服。”

  杨倚云于是在衣架上取了衣服穿上,把脚一顿,似乎下了决心的样子。又戴着帽子,对壁上挂的镜子照了一照。王清泉道:“床上的病人,要尽量感到病苦,翻身翻身,慢慢地从被里拿出手来。走的该走了,开房门,病人要紧啦。走的犹豫了,回转头来,走向床边看,不忍走。”

  那导演家一面说,布景里的人一面演,这正是吃紧的关头。月英耳目并用,觉得这很是有趣,看都看呆了。那杨倚云表演情人遭危困,不能不去,又觉得老父病体垂危,万难走开,直演得徘徊不定,有肝肠寸断的神情。月英看了,见事情逼真,几乎要流下泪来。一会儿把这一幕戏摄完,这一天的工作是算完了,大家簇拥着走过来。王清泉便对月英道:“李小姐,我介绍你和几个明星相见吧。”

  于是引着月英和男女演员一一相见。见到了杨倚云,他取下了帽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李小姐,我久仰你的大名了,今天遇到,非常荣幸。刚才表演的,见笑得很。”

  月英含着微笑,略略谦逊了几句。这时,王清泉赶快把布景撤去,请月英个人站在镜头前,摄了一卷片子。当月英摄影之时,杨倚云站在摄影机边,呆呆地看,手上的帽子落在地下,脚不住踏着,自己一点儿不知道,惹得大家笑起来。但由此一笑,杨、李却成了朋友。要知如何成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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