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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一五四


  燕秋道:“饿却是不饿,既是说到前面找不着东西吃,我们就下车吧。”

  大家一同走进店时,在中间找了两副座头。他们主人方面同来共有六个人。有四个人在另一桌坐着,这边却是一胖一瘦两位,来陪燕秋三人。那胖子不到三十岁,穿了一身黄帆布衣,戴了一顶堆着尘灰的黑呢毡帽,黑黑的圆脸,还有许多胡楂子,倒像个军人出身。大家心里全疑心是一位监工的工头。他很客气,亲自提了一壶茶来和三个人倒茶。三人虽欠身道谢着,却没有不敢当的表示。

  那一位瘦子,却始终站着没说什么。那胖子操了山东音,把店伙带到一边,商量了很久,方才过来,笑道:“这地方虽比隆德方便些,可也只有猪肉和鸡蛋吃。”

  燕秋道:“我也知道,程先生一定吩咐二位招待的。其实出门的人,大家全应该随乡入乡,不要怕吃苦。”

  那胖子同瘦子在下首坐着,笑道:“三位不必管这些,搬来了吃就是。在这种地方请客,反正不像在南京上馆子那样花钱。”

  费、伍二人听说,倒有些不解。难道馆店里的帐,还是由他会东不成?健生料他一个老粗,不懂外国文,就操了英语,向昌年道:“人家挣钱不容易,我们怎好教人家花钱?”

  昌年也大意了,用英语答道:“或者程君交钱给他,托他一路会东的。但是我们决不好意思领受。”

  那胖子却回答道:“那没关系呵!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管是谁的?”

  昌年倒吃了一惊,看他不出,他竟是很懂英语,这次不是一个中学生程度的人,不由得红了脸道:“因为程先生在隆德说过了,他预付了招待费的。其实他不过是这样说,免得我们在路上推辞。”

  胖子笑道:“我和程先生是老同学,他的钱,我的钱,都全没关系。而且这样微微的招待费,实在也不足挂齿。”

  燕秋听了,这也有些惊异,就欠了一欠身子,笑问道:“你先生在哪里和程先生同学?”

  胖子道:“在南开,不过他比我高两班,后来他出洋去了,我就转入了交大。我们都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之后,不觉又混到了一处。”

  费、伍二人听说,不由得暗暗的叫一声糟透。自己是一个大学没有毕业的人,倒在老前辈面前卖弄英文,而且刚才在大家面前那样托大,一点也不客气,而今要和人家谦逊,前倨而后恭,更现着势利眼。健生脸上有些泛红,倒说不出什么。昌年这就大声笑道:“那也好,就叨扰你阁下的吧。我们一路行来,全是马马糊糊的,只管沾别人的光。”

  经过他这一番笑谈之后,这就表示着,刚才那般托大,也不过是开玩笑,就不足介意了。

  经大家有意无意之间,在谈话里面探询着,这就知道那胖子姓贾,叫耀西,是这条路上一位段工程师。那位瘦子姓刘,叫明德,是一位工务员,也是南方一个大学里混过几年的。比起程度来,费、伍、杨三位,是比人家差得多,把人家当了一个工头,这真是太不自量。一会儿,店伙端上饭菜,炒肉、煨肉、白切肉,倒有三大碗,另是一碗海带丝煮肉汤。各人面前,除摆了一碟馍而外,居然有几碗大米饭。虽是米带着灰黑色,还有不少的稻子;然而在这偏西的所在,已是难能可贵的了。

  燕秋站起来看另一桌上,只有一碗韭菜炒肉丝,和两盘馍,便道:“贾先生!你何以对我们特别优待?那一桌只一样菜。”

  贾耀西笑道:“今天算我们来的不凑巧,县老爷正请地方绅士,这馆子里肉,全卖完了。为的是我们来头不小,才分这几碗肉给我们吃,几位勤务,只好委屈他们一点,菜要用来请客了。”

  燕秋向那边桌子上看看,这就笑道:“我想公务员,都像你们这一群,那就真是平等了。所以我对于程工程师,是非常钦佩。一个留学生出身的人,不在繁华地方住洋楼,到西北这穷地方来吃黑馍,这是平常人所办不到的事。”

  贾耀西对于她这话,却没有答复,眼望了大家,微笑一笑。

  吃完饭以后,昌年在身上掏出钱来,却没作声呢。贾耀西可就向他们摇摇手道:“费先生不用费事,我们早已存钱在柜上的。”

  燕秋道:“昌年!我们就不必客气了。一切都心领,将来得着机会,我们再谢人家吧。”

  正这样说着,旁边一个勤务,却在车上提了一个食盒子下来,装上了三格子菜,又把一个小柳条篮子,盛了一大篮子黑馍,提上车去。燕秋道:“贾先生买许多黑馍作什么?难道前面几站,黑馍都买不着吗?”

  贾耀西道:“不一定有的。我们有了来宾在车上,总不便让来宾挨饿,所以事先就预备着。”

  燕秋道:“为了我们三个坐揩油汽车的,倒叫你们费上许多事,我实在不过意。”

  贾耀西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在这条路上熟识一点,就不妨和三位多帮一点忙;将来我有到南京、上海去的时候,也少不得要你三位作引导的。”

  说着这话,他又亲自拿着两个热水瓶子,灌了热水,送到前面车座里去放着。燕秋笑了拍着两手道:“这可了不得!我以为贾先生是自己预备茶水,所以没有过问,原来贾先生是替我们灌水的,这可是不敢当。而且我还有个要求,这车子的前座儿,我们实在不应当再坐了。”

  贾耀西道:“我们自己和勤务坐在一处,这是无所谓的。若是我们自己泰然的在前座上,把客人扔着在勤务一处,朋友虽然不见怪,我们自己,也觉得有些托大。”

  他说到托大两个字,似乎有点异样的感觉,忽然把音调矮下去,说得人家可听到也不听到。杨、费、伍三人,全都感着有点儿惭愧似的,这就低了头,大家悄悄的上车。他们这样一来,贾耀西也透着更尴尬,于是充了大方的样子,走到车门边,点着头道:“这就开车了。出了城,也就开始要钻荒山,荒凉是跟着我们来了。”

  说着,他关上了车门,还把手比着头样高,扬了一扬,然后笑着向后面车身上去了。

  车子开了以后,燕秋对昌年道:“我们总算得了一个小小的教训;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兴奋;人家全是大学毕业的人,还这样穿着工人的装束,实行工作起来。我们读了几年书,老实说,连常识还不见得充分,居然在人家面前充先生,真有点惭愧了。依着我原来的意思,最好马上就和故乡做点事业,现在我感到不再念两年书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橡皮钉子,恐怕还不止碰上两三次呢。”

  她这样很忏悔的说,以为是应当的;可是费、伍二人,当了司机生的这里,那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健生心里在那里想着,口里却不禁自言自语的道:“这里面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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