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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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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伍二人站在外面听着,彼此将眼光对照着,也有那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好像彼此都感觉到不大适意。在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店伙,提了一壶开水,由外面匆匆的走到燕秋屋子里去了,费、伍二人笑着勾了一勾头,放开步子向里走。健生这就高声叫道:“燕秋已经回来了吗?” 她迎出房门来,向两人点点头笑道:“程先生来了。你们请到屋子里来吧!” 费、伍二人想要不进去时,力行已是很快的踏出屋子来了。他首先伸出手来,和健生握了一握,笑道:“辛苦辛苦。” 说毕,又来和昌年握着手道:“辛苦。” 昌年笑道:“我们休息两天了,有什么辛苦?程先生刚到,那才是辛苦哩。” 说着话,大家同走进了屋子,首先看到那桌上,除了已经放下两只茶杯之外,还有一张纸托了些饼干,便笑道:“这还是南京带来的饼干,我以为早完了,不想还有。” 力行笑道:“果然的,在这种地方,还有西洋饼干吃,那是不容易的。我有好几个月没尝到这滋味了。” 燕秋见昌年、健生发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向后倒退着,坐到炕沿上去,四只眼睛全都射在力行身上,这也就觉得他们有点不合乎时代潮流,男女社交公开的日子,异性的朋友,彼此感觉说得来一点,这也是毫不足以介意的事情。他们两人,见了程工程师,便是这样不安,这不是一件奇事吗?她如此想着,也是感到不安起来,在炕上网篮里,找出一张旧报纸,把泥板桌上的饼干屑子,擦抹了一番,将一把茶壶,两个茶杯,全推着靠了墙放着。 这屋子里只有一条短凳,和一张破木椅子。力行坐在短凳上,始终是带了和悦的样子,没有怎样介意。这倒让燕秋越是心里不安,以为他故意这个样子的,于是坐到那破椅子上,将手摸摸鬓发,却又站起来,把茶壶取到手上,掀开茶壶盖来看了一看,便道:“茶淡了,重泡一壶吧。这个县城里的井水最好,大家就多喝两杯吧。” 昌年道:“我们在外面走回来,弄了一身的灰,我们得进房去洗把脸。老伍!你怎么样?” 他说着这话,可把身子和头,同时向房门口一歪,作个向外的表示,眼睛可看了健生。健生拍着衣襟道:“可不就为着闹了这一身土,不得不洗脸吗?” 他说完这话,也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了。昌年倒是走得从容一点,还回转头来向力行笑着点了一个头道:“程先生坐一会子,回头见!” 力行早是站起来,和他们谦让着。不过这不是他屋子里,他不便挽留罢了。 费、伍二人回得房去,砰砰的打着响,扑了一阵子灰尘;各要了一盆水,放在炕沿上弯着颈脖子,把头发根子都洗濯过了;当然是费了不少的时间。听听隔壁,力行还在那里谈话。他说道:“将来总有那样一天,长途汽车,可以很爽快的就达到新疆迪化的。听说顺河套子那边,由宁夏到哈密,无所谓路不路,全是荒地,汽车勉强也可以走的。不过由兰州到青海,经过甘肃、兰州直到安西,这两条路,终是要修的。” 燕秋道:“安西是甘肃最西的一县,到玉门关了,有许多报纸上常是登安西的地名,改过来作西安。这一差,差到三千里路了。” 健生走进一点,左手拿了毛巾,右手掩了半边嘴,轻轻的向昌年耳朵边道:“你听,哪里有这么些个废话,这话全是值不得一谈的。” 昌年笑笑,可是并没有怎样对这一句话作一个表示。健生将手巾随便扔到脸盆里,忽然想到头脸脖子,全己洗得干净了,还放手巾下去作什么,于是把手巾提起来把水拧干了,将手巾把随便的放在桌上,转身就将一脸盆水朝外泼了出去。两手拿了空盆,人斜靠了门框站定,眼望了院子的坦地,有些白色,似乎是月亮升上来了。仿佛回家的时候,外面还是很光亮的,不想这一会子工夫,天色就黑了。光阴是真快! 正这样的出神,却听到隔壁屋子里嗤嗤的笑了一声,接着燕秋低声道:“将来有回到隆德的机会,这无线电收音机,实在是少不了。这不但可以听些音乐戏剧,而且还可以听些新闻。” 力行笑道:“若是遇到了开跳舞音乐片子的时候,还不妨来两套跳舞呢。” 健生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他挨了人家一句骂一样,左手拿了盆,右手捏了个大拳头,在盆底上,就是咚的一拳。昌年却在屋子里跳着叫起来道:“糟了糟了,这是怎么好?” 健生被他的话惊醒,回转头来一看,昌年将一个手巾把,猛可的炕上一抛,抛在被面上。健生道:“湿淋淋的东西,你为什么向被上抛?” 昌年哦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湿东西不能随便抛!你怎么把手巾把放在我的书页上呢?你看,这可糟了,我这本书已经是没有用了。” 他说着,手里提起一本书来,高高的悬着。那正是线装书,而且还是粉连泗纸的,经湿手巾一浸,实在不成样子了,因道:“你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把一条湿手巾,放到书上去呢?” 昌年笑道:“你问我吗?我问谁呢?你以为这是我所做的事吗?” 于是将手指着墙上一颗钉子,那钉子上正挂了一条手巾。微笑着道:“我的手巾,可在这里呢。” 健生将右巴掌抬起来,连连的擦了几下脸,笑道:“我真想不到,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就把手巾放到你书上去了?” 昌年慢慢的放下手上那本书,架了左腿,坐在炕沿上,却慢慢的去抚摸下巴道:“你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无论什么事,你都要科学化;当你用耳朵的时候,你就不肯去用眼睛。” 健生道:“我用……” 说了两个字,把两手分开一撒,作个什么都算了的表示,然后微笑道:“我真不成。” 昌年对他脸上望了许久,才笑道:“并不是成不成的问题,是……” 他也只说了一句似通非通的话,看到桌板上点了一根洋烛,在火焰边缺了一个小口子,只管向下滴着烛油;这就拔出衣襟上的自来水笔,将那缺口堵住,口里念着诗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流泪到天明。” 健生因他挡住了烛光,在一旁站着看不见,就向炕上横倒下去,口里笑道:“我也来两句诗: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趁了这个时候,我得休息休息。” 昌年把那洋烛的缺口,堵了又堵,混过很久的时候,偶然回过头来,拍手笑道:“糟了!糟了!老伍!你这是怎么了?我真有些不解。你这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的,只管出毛病?你这随便一躺不打紧,可又躺在那湿手巾上面了。” 健生跳起来叫道:“哎呀!糟透了,怪不得我这脊梁后面是冷冰冰的呢!” 回头看时,那个手巾把,都让他压得扁平了。昌年笑道:“你这人真是糟糕。无论做什么事,全出乱子。” 健生笑道:“我也瞧出来了,我今天是有些身不在心上。” 昌年道:“可不是心不在身上吗?连心不在身上四个字,你也说成身不在心上了。” 健生一面脱着上衣服更换,一面格格的笑,这才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一阵皮鞋响声,分明是程力行走了。 果然的,不多大一会子,燕秋很高兴的跳了进来,向二人笑道:“我们明天走吧。” 昌年站起来,望着她道:“明天走?你不是说,还不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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