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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我当时被他这样抓住,要和他对打,显见得是失了身份,而况我的伤势还很重,也没有气力打人。心里想着打了几个转弯,这就放下笑脸来对他说:你老总何必这样?有话可以慢慢的商量,我并没有下炕,这是出房来到厕所里去。幸亏我这一声老总,才把他们的怒气,平和一些下去。其中那个没有动手的,做好做歹的把我放了。但是打虽不打我了,可要好好的恭维他们,陪他们吃喝带抽鸦片烟。我心里想着:我不做县长,也不至于去恭维马弁讨一碗吃。现在做了县长,就是恭维马弁饭碗也是保不住的,这个官做得有什么趣味?我这样想破了,就对那两个马弁说:款子已经派人解着走了,你若不信,我同你们一路去见司令。他见我肯亲身出马,也就相信。我找了一辆轿车,把被褥垫得厚厚的,径直的躺着到司令部去。”

  燕秋失惊道:“那很危险啦!”

  符单骑摇摇头笑着道:“没什么危险,若有危险,今天我如何见得着诸位?这情形是很明白,我已经打得这样遍身是伤了,不能再打我;若把我杀了,与他们也没有利益。究竟我也是一名正式的地方官吏,若随便把我杀了,主动人也要负些责任。为了这种原故,我拚了这条命,往司令部里一冲,只受了十天的拘留,我也就太太平平的掼了纱帽而去。各位!这是我上次身受虐待的事实,可是我受了这种虐待,还是来做官,这也可见得我这人,太没有骨气。”

  他这一篇长议论,说去了半顿饭,大家都也觉得别有一种风味,倒是怕他一说说完了。

  他讲完之后,昌年才道:“这样看起来,这方面的地方官吏,那行政系统,是和别省不同的了。”

  单骑道:“系统两个字,这里谈不到,也用不着。我刚才告诉各位的情形,那已经是难得之至了。差不多的县长,只当一个收帐员,有力的打发一条狗来,也得好好的伺候着。”

  燕秋道:“现在还是这样吗?”

  符单骑手按了酒壶,向大家微笑,答道:“自然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燕秋手里拿了一块大馍,一面咬着咀嚼,一面不住的紧皱眉头,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单骑是在她对面的,看到了就问道:“杨女士!你对于我这些话,有些不相信吗?”

  燕秋说道:“倒不为此,因为符县长的话,联想到军人,联想到我那在军中的两个家兄。大家兄,就是在本县失散了的。于今我是无从访查了。”

  单骑道:“杨女士已经到了故乡了,有什么事,全可以从从容容去调查的。”

  燕秋只点点头,却不答复。单骑看她初来时,态度非常兴奋的,到了这时,慢慢消沉下去了,却不解是什么缘故,也就不敢多问。

  吃完了饭,燕秋推说是身体困倦,要回客店去。符县长吩咐两名卫队打了灯笼,一路护送着,由县衙门回到客店去。正要由她家故址那里经过,星光下只见那片断的土墙,在暗地里,东西摆列着;再向前看去,一片空旷之地,可以看到很远的半环城墙,和天脚下星斗接近。凉飕飕的风,由那里吹了来,身上汗毛孔凉习习的收缩着,让人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觉。到了店门口,早是把店门关得铁紧,在漆黑的风檐下打了很久的门方才把门打开。店里也没有灯火,后方院子里透出一些星光,那店伙只是摸索着来开门的。健生笑道:“这倒有个意思,让我想起我祖母给我们说的故事。”

  昌年道:“那大概是说到黑店吧?”

  店伙可就在暗地里笑道:“先生你放心,我们这县城里没有歹人。”

  燕秋叹了一口气道:“就因为没有歹人,才把城里头糟到这种情形。”

  那卫兵看到店里漆黑,索性举了灯笼,引着燕秋等进房,方才告辞而去。她因为店家没有预备煤油灯,就在网篮里摸出一支洋蜡烛,点了放在窗户台上。

  这屋子里陈设,是非常之简单;除了一方大土炕而外,只有二个黄土砖的墩子,上面横了一块薄板,当了桌子。燕秋看到那板子中间,已经裂了一条缝,也不敢再在上面放东西,茶壶、茶杯、手电筒、报纸卷,另另碎碎的全放着,占了炕的半边。燕秋坐在炕上,两手抱住了膝盖,沉沉的想着,假如当年不因为逃荒,离开了隆德,自己哪里有这么些见识,哪里会立下和故乡人民请愿的决心;千里迢迢的跑回故乡来了,还是住在这里一所客店里,这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可是我虽然住在客店里,倒底还能回得家来,看看这一片荒土,至少听到本乡人说话,心里也得到一种安慰。现在父母在哪里?死了呢,一切都完了;不死呢,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沉沉的想着,先是昂了头,向窗子外望着,后来慢慢的把头垂下,垂得把下巴颜放在膝盖上。

  她想着想着,感到有些倦意了,就放下手来,随了身上的衣服,向下一倒。手上拖了被褥上两个枕头,叠在一处,然后伏在枕头上,再把事情向前想了去。记得当年出门的时候,父亲挑了一个担子,里面是些零碎破烂,只看他那灰色的毡帽子底下,一条条的向下流着黄汗,由额头上直挂到脸上来。母亲呢,蓬了一把干燥的头发,手上拿了一根小木棍子,紧紧的在后面跟着。大哥是不在身边了;二哥呢,也挑了一副小小的担子,抢在人前面走。当时倒疑惑他是那样忍心,对于故园,一点也不留恋,现在可回味起来了,他正是不忍看到在家门口那种离别之惨的。那时自己虽然是小孩子,可是知道自己这一离去,却想不到是哪一年能够回来。于今是回来了,想到当年那情景,恍然还在目前;可是还有什么留着呢?不但人没有了,而且房屋街巷也没有了。

  再回想到自己家门口,是一堵土墙,墙中间挖了一个门,门里面是个长方院子。南屋两间,把门窗全堵死了,是空在那里的。西边两间矮屋,一间是牛栏,一间是井,北屋三间,是一家人在那里住着。记得自己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看到北屋子里的烟囱,向天空里升腾着那烧马粪的青烟。这也并非完全幻想,鼻子里也就闻一股子马粪味。自己端了一条板凳,横放在太阳光下面,手里也不知是拿着书本子,也不知拿了什么报纸。正看得很有趣,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叫道:“孩子!外面凉得很啦。”

  燕秋回头看来,是父亲笼了袖子笑嘻嘻的站在一边。看到他那脸上,黄里透红,那是那种健康样子。便情不自禁的,抓住了父亲的袖子,说不出哪里来的这一股酸味,由心眼里直透顶门心;两行眼泪,一同直向下落,在脸皮腮上淋着。父亲究竟是慈仁的,将手摸了姑娘的头发,微微的笑道:“哭什么?现在都好了。你大哥回来了,二哥也回来了,你母亲在屋子里等着你呢。”

  燕秋听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母亲吗,她不但是还有那半头干燥的头发,而且手里头也扶了木拐棍。燕秋还没有作声呢,母亲抖颤着声音,可就说话了。她道:“孩子!我听到你发了财了,你作了大小姐了,你还记得你这苦命的娘吗?”

  这一句话,引得燕秋心里更是难过。猛扑了过去,投在娘的怀里,两手将母亲的腰紧紧一抱,口里喊道:“我的娘!我的娘!我实在是对你不起。我的两个哥哥呢?”

  母亲道:“你两个哥哥?也都回来了。你等我去叫他们来。”

  燕秋双手搂住了娘的腰,哪里肯放?叫道:“好容易我投到了你的怀里,我是不能让你走开的。”

  母亲生气了,要摔脱她的两只手,她更是着慌,紧紧地将母亲的腰抱得像铁索钳住了一样。她是用力得过分了,待自己睁开眼来一看,哪里有父母?哪里有家庭?这就是自己紧紧抱住了叠着的枕头,眼泪自然是流得太多,把枕头上的套布,哭得湿成一片。

  窗户台上点的那支洋蜡烛,已经只剩了一截屁股,油汁向四处流着,那一线细细的烛心,点出来的火焰,只是摇摇不定。屋子里只靠这一线微细的烛光,本来也就昏沉不明,现在烛光快吹灭了,这光亮越发的小。抬头看看四周墙上,都有些摇撼撼地,分明是那闪动的烛光,在其间摇动的。许久不在家乡睡了,这时,耳朵边不听到一点什么声响,似乎这大地也要沉了下去。人的嗅觉在夜静的时候,也是尖锐些的,仿佛是哪里在烧马粪。这气味是由窗户洞里细细的送了进来了。她伏在枕上,出了一会子神,本来这是到了家乡了,自然是有家乡风味的;说这不是梦吗,父母在哪里?是梦吗,明明的住在隆德县城一家客店里面了。不要回隆德县住客店,这也是一场梦吧?自己是在南京住着的,怎么会到了故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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