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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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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力行进来,在旁边一张矮椅子上坐了。接着道:“明天有一辆新式轿车,由兰州开了来,回潼关去,在西安并不耽搁。车子上只有我们一位同事,正好带一二个人走。” 昌年听了,向健生对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燕秋笑说:“不是说什么回潼关,因为刚才说到西北饮食起居,南方人有些不惯,我们这位伍先生说了实话,他到了潼关,就想回去了。” 力行笑道:“那是的。每个到西北的人,到了潼关,一着环境不妙,就要回去。但是到了潼关的人,那都是有相当责任的,要回去也回去不了。” 费、伍二人听说,彼此又看了一眼。程力行将手摸了两摸头发,向燕秋微笑道:“你托我的事,昨天晚上,我就去访者了一遍。今天上午,我又到绥靖司令部找了好几位朋友去打听,居然访到一位和令兄同营的人。” 燕秋本在炕沿上坐着,这就突然的跳下炕来,睁了两眼向力行望着道:“有了下落了吗?” 力行将头发摸了两摸,把放在桌上的帽子拿了起来,向头上戴着。可是他的两只腿,依然支架着的,这可以知道他不是要走。他戴好了帽子,两手还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好,右手掌背,打着左手掌心,只是出神。燕秋道:“程先生!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说着话,两手反撑着炕沿上微微的垂下头来,作个很难堪的样子。力行又把帽子取下来,笑道:“有道是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对你这千里迢迢跑回西北来打听消息的人,我总应该让你听到消息很快乐,所以我很难说话。” 燕秋听了这话,脸色立刻惨变起来,撑在炕沿上的两只手,也有些抖颤。因之向力行很盼切的问着道:“那末,我……我……我的哥哥死了?” 力行道:“古人道得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说着这话,可就把眼光向费、伍二人看着。昌年道:“程先生!有什么消息,只管告诉杨女士吧。她为人是很直爽的,痛痛快快的说给她听了。她难过了一阵子,也就完了。只管要说不说,越发是教她心里不受用。” 燕秋点头笑道:“对了。程先生!我的性情是这样。” 力行道:“告诉我消息的这个人,他是这里司令部的参谋。当年呢,他位置很低的,所以和令兄很接近。他说那一年由甘肃带出潼关去的青年,总有四五十万,直到现在,能回甘肃老家的总不到一万人。”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望了燕秋的颜色。燕秋不能再镇定了,脸子由苍白变到淡青,眼珠都呆定了。可是她还勉强放出苦笑来,轻声道:“那是自然,当兵的人,是不应当回头看着的。程先生只管向下说吧。” 力行道:“这里的军队,杀出潼关去的时候,子弹向来是很缺乏的,打胜仗完全靠了冲锋。据一位参谋告诉我说,有一次黄河北岸一个地方打仗,就凭了大家手拿一把大刀,冲破了敌军两道大战壕,一道小战壕,那死去的人,真是满地洒豆子一样;曾有一营人杀了过去,全军覆没,令兄就是那一营里的一个。” 燕秋哦了一声,虽是嘴唇皮子曾经连连震动了几下,可是说不出话来。接着她的两行眼泪,也就不听人指挥,自己抢着流了出来。直到那眼泪水,流到脸腮上,她感觉到了一阵热气,立刻抢着把手绢由衣袋里掏出来,向眼角上去揉擦着,把头低着乱咳嗽了一阵,藉以躲避人家对面向她看着。 昌年把桌上没剥壳的鸡蛋,三个一列,五个一列,只管盘来盘去。健生却斟了一杯子凉水,端起来慢慢的呷着。这只苦了力行,话说到这里,已经引得人家哭了。跟着向下说去,固然是不妥;可是不说呢,话只交代了半截子,这越是教人不安。因之将帽子拿在手上,轻轻的拍拍灰,又把巴掌放在帽子顶上,切深了中间那条直缝,搭讪着,只是感到不安。 燕秋忍住了眼泪,便向他强笑道:“女人的眼泪总是容易下来的,你不必理我,二家兄音信不通多年,这个人,本来也就可以当他是死了。我这一哭,也不必等着今日。” 力行放下了帽子,将手使劲搓了几下,因笑道:“我很后悔,这事情报告不报告给你,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不如瞒着你,还让你在心里存一线缥渺的希望。” 燕秋道:“这样说起来,这不但是我二家兄没了命,恐怕就是大家兄,也不知道在什么所在骨头喂了野狗。” 说着,那停止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力行道:“那也很难说,出去投军的人,到底有那么些个人回来。那些回来的人当中,焉知就没有令兄在内。” 燕秋道:“那很难说吧!” 说毕,连连的摇着头。力行道:“平凉到你府上,究竟还隔了一个六盘山,有一二百里路程。此地消息不通,我想到了隆德县,还不少府上的亲戚朋友,他们是长久不动的人,令兄若是有消息送回家去,他们总可以知道,回家去访问,多少有些头脑可寻,那比在这里碰机会的访问法,要高明得多。” 燕秋道:“咳!在隆德的那些亲戚朋友,他们也不是铜皮铁骨吧,我一家抗不住饥寒逃走了,不见得他们就不走。” 力行说道:“虽然他们也会走的,不能一个走回去的也没有。” 燕秋两手交叉了十指,垂在胸前,身子靠了炕沿,要坐不坐的,微低了头,只管摇了几摇。昌年搬弄那几个鸡蛋,也搬运得有些烦腻了,于是向力行点了两点头道:“程先生这里坐一会子吧,我要去写两封信。” 说着,人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健生呢,却早已踱出屋来,在院子里站着晒太阳了。力行这倒感着十分拘束,就拿了帽子站起来,点了头道:“我再和杨女士访问访问看,也许有点意外的机会。” 燕秋也不挽留他,并不说什么送他到院子里来,然后低头到屋子里去。当她走进屋子去以后,那房门咿呀一声,轻轻的关着了。 健生正回头看她的行动,这就心里一动,悄悄的走到屋檐下,向里面听着。先是听到里面炕上铺被褥声,接着又是身体躺下声,不多大的工夫,这就听得嘤嘤的哭泣声,不断的传出来。健生约莫站了五分钟,听那哭声,却不曾停住。于是手扶了墙,放大了步子,轻轻的走到屋子里面来,见昌年正伏在桌上写字,便摇撼着他的手臂,低声道:“她哭起来了,而且哭得很厉害。你听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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