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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二十八回 东望归程未免爱垂柳 西来苦事如何饮浊泉

  泾川县的祁县长,他也是老于仕途的人,对人的看法,和平常人究是两样。他看到燕秋一个姑娘家,带着二个男友,到这寒苦的内地来,便想到这人必定有些来头,非同小可。及至她毫不犹疑地交出五十块现钱来,愿救这班妓女,这在内地,简直是惊人之事了。当时他接过那五十块银元,不由得望着怔了一怔。燕秋笑道:“县长请你不必踌躇,我们既然是拿出来了,决没有什么假意。而且我们抛砖引玉,希望这是个极小的数目,县长必能筹出更大的一笔,把这些可怜虫送了走。”

  祁县长笑道:“并非我拿着这钱有什么不放心之处,只是我自己惭愧。县城里面露出了这么一班角色,倒拖累经过的旅客这样破费。”

  燕秋笑道:“这是我们自愿的,决不埋怨县长的。”

  祁县长沉吟了一会子,望着前面院子里还停着一个死尸,便道:“杨女士有这样的好意,我一定尽力而为,我先把前面这件案了结,再来答复杨女士。好在各位今天只要到平凉,这几十里路,汽车赶起来不要多少时候的。”

  说着,他捧着洋钱拱手而去。健生低声道:“我看这位县长,对于燕秋这样慷慨捐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为燕秋不是院长的亲戚,也是部长的小姐,一出手就是五十块钱捐款,这非平常人所能为。若不跟着募捐,怕和他的前程发生影响;若跟着募捐,要捐得比这多出几倍来,这可不是容易的玩意,所以他就很踌躇了。”

  燕秋笑道:“我果然是个大小姐,我就不捐五十块钱了。”

  昌年笑道:“捐五百吗?”

  燕秋笑道:“五个大板也不捐。大小姐有钱分作两处用,旧式的捐给庙里和尚,新式的游艺会里坐包厢听戏。这位县长看不出我的路数,有点犹疑,那倒是实情。他没有那种眼光,活该让他犹疑去。我们就不必问了。”

  健生见燕秋捐出五十块钱,很有得色,意思是她这种事做得很不平凡。心里就想着:且不说各人的旅费,彼多此少,都有联带影响吧;然而到了平凉,也不见得是目的地;她无故的浪费了这样一笔款子,也不和同人事先商量一下,这也不见得是以平等待同伴。因之在燕秋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健生却站在旁边,冷冷地向她望着,不再去凑趣。燕秋在拿钱出来的时候,突然受着感情的冲动,并没有计较到伍、费二人身上,这时看他两人都不起劲,便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忘了声明,既然要拿钱出来充大善士,当然拿自己的钱,决不能拿朋友的钱,向自己脸上贴金。这一笔款子,完全算我私人的,不在大家公摊的旅费上开支。”

  昌年本坐着的,笑着拍了手站起来道:“那岂不是笑话!我们这样的交情,就算两人多摊十几块钱,让你装装面子,这也算不了什么!”

  燕秋笑道:“虽然你这样说,算不了什么,然而在我做出来的人,可有些不应当。健生!请你加一点批评。”

  说着,将脸掉了过来,向他微笑的望着。健生见她脸腮上漩出酒窝子来,黑眼珠微微的斜着,依然充满了欢喜的意味;而自己那一股不以她为然的意思,随着这一点欢愉,也就慢慢的消失完了。这就跟着向她笑道:“你说这话,岂不是把我看得太小器。十几块钱的事,我们还得计较一下子吗?那我们也就谈不上千里迢迢合伙旅行了。”

  燕秋笑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拿了大家公用的钱,让我一个人来出风头,有点不道德。”

  昌年笑道:“这也谈不上什么风头;就算是出风头,我们作朋友的,帮你出一个风头,也是应该的。”

  燕秋这就掉转身来微咬着嘴唇,向昌年点点头道:“这话却是诚然!蒙各位护送我到甘肃来,我若在老家有一点什么建设成绩的话,也就是各位帮我出了风头。”

  昌年笑道:“这不对了,出风头并不是一件坏事,只看这风头是怎样的出法罢了。”

  燕秋笑道:“那末,你看我今天出风头出得怎么样呢?”

  健生站在一旁,心里可想道:这倒怪了,分明是同我和昌年两个人说话,结果是把我抛开一边,只有昌年配和她问答,不用我说,我就不说。这也不见得有什么碍于我的体面!便向外面闲看着道:“外边倒是很热闹,瞧瞧去。”

  说着,他就走出客店来了。一个人无聊得很,觉得北门外那一带左公柳绿阴夹道,究竟还是可以留恋的所在。于是背了两手,缓缓儿的又是走到北门外来。这个土筑的小城,倒也有个月城,斜了城门向东开,城门外一片平地,全是高大的白杨和垂柳,在三面围绕着。这里,便是西兰公路经过之所。在柳树阴下,长了一丛短草,在草上面摆了两个饭食摊子。这摊子让东南人士看到,是非常感到兴趣的。一个摊子,是露天饭馆子吧,一只带风箱的泥缸灶;灶边一个破篓子,盛着碎煤屑子,一只水桶,盛着黄泥汤,一张小小的三腿桌子,另一个腿,是用木棍子撑住的。桌子腿上,有那细小的铁练子拴着一把切菜刀。一个两手黄黑的人拿了一块肉,正在桌子上切细丝;他一弯腰抓了一把煤屑放在灶眼上,那油腻了的手,沾着煤黑不少,他也并不理会,抓着肉又来切。

  灶边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拚命的扯风箱。灶口边有个敞口的洋铁罐子,正熬着水。那灶口上的碎煤,被风箱扇着,火星乱飞,向水罐里乱落。那切肉的人端了一口平锅,放在灶眼上,上面有一层浮土。他也知道卫生,将一把黑得像墨水浸了的擦锅短扫帚,在锅上擦抹了两三圈圈,然后大把的抓了肉丝,向锅上放着。他那漆黑的指甲里面,夹着一些肉屑子,他也不肯糟蹋,向锅子乱弹着。他又在桌子下面摸出两根大葱,乱切了十几下,放到锅里,将一只缺口铁铲乱炒了几十下,再在桌子上露天破碗里,抓下去一小撮盐,更在水桶里将碗勺了点儿水熬着;青葱炒肉丝,就算得啦。摊子边停着两辆长途卡车呢。炒好了肉,送上车子去,车子上人抢着吃。那小孩子将一个藤簸箩,盛着几十个冷黑馍,须在头上,向车子上兜搅买卖。那黑馍上的黄土,犹如洒了糖霜一般,这是一组。

  另一组的却是卖冻粉的,这东西,关中各城市,几乎是无处无之。是一种豆粉做的,软软的,微黑而不透明,有盆面那大一块,两寸来厚,放在担子的木板上,用漆黑的湿布蒙盖着。有人买,贩子就用刀划下一块,切成条子,颤巍巍的堆上一块。担子另一头,有几只破瓦罐,盛着黑盐水、醋、辣椒末泡的水,冻粉切好了,把这些作料放在里面,吃的人,站在当地,用筷子挑着,嘴吸一口气,喷的一声,缩了进去。而筷子继续的挑着,还是那末一排一哆嗦,而吃的人畅心乐意。就在这么一点,等于上海人在饮冰室吃冰淇淋。

  健生远远地站着,向他们看了去,心里这就想着:生平总以为人有富贵贫贱,当然生活也就跟了能力转动,可是不见得穷人就不讲卫生。现在看起来,不但穷人没法讲卫生,就是有钱的人,有时候也不能讲卫生的。譬如这两辆汽车上的旅客,有几十块钱买长途汽车票,总比较的是有钱的人;然而他们对于这样的饮食,却吃得很舒服。假使像燕秋的话,捧了她在故乡出风头,就算可以得着她爱情的安慰。然而在物质上的享受,恐怕还不能比江南的劳工。关于这一层,何去何从,似乎有考虑之必要。他这样的想着时,又看见那个炒肉的人,炒好了几碟肉,卖了出去。

  那一洋铁罐子水,煤屑子向里面加得可以,也就开了;也不知那人,在什么地方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放到里面,又让水滚了几滚,这就大碗舀着放在桌上。恰好一阵风来,遮天盖地的一片黄土,掠空而过,对面看不见人。等着这风过去了,摊子上的黄土,总有两分厚,然而那饭碗里的茶,就有人捧起来喝。这里虽只是他一个人,不能和人讨论这个问题,可是他情不自禁的,也就望着摇了两摇头。

  这城门口,本有四个守卫兵士,他们先看到健生望了这里出神,后来又看到摇了两摇头,其中一个便笑着向他道:“你们南方人,有些吃不惯吧?”

  健生笑答道:“南方人不见得个个都吃得是好的,只是水便利些,无论什么东西,总要多洗两回。”

  那个大兵笑道:“你们南方人,都是为了太干净,闹得个个全成了痨病鬼。万物都是由土里出来的,没有土不能养人。吃的东西,洗得太干净了,那还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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