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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八七


  王宝钏唱了一顿,进了后台,接着便是二姐大姐上场。二姐是个十几岁的黄脸男孩扮的,胭脂粉全没有搽匀,整大块的剥落,因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还外带黄一块,加上那突头凹眼,很少构成美的条件。至于那个大姐,年纪确是大,几乎有五十附近。他脸上是否抹了胭脂粉,不得而知;反正是一张长而又黄的脸,一看就看出来了。昌年看到,也就发生了一些感慨。因笑道:“怪不得那位王宝钏被称为秦腔皇后,照着这大姐二姐相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大家一面看戏,一面议论,虽然对秦腔不十分懂得,说着有些意思,也就可以增加听戏的趣味。好在这秦腔戏场里,决没有台上唱戏,台下听不见的道理。所以大家小声谈话,却也并不碍及旁人的视听。

  大家约看了两小时的戏,看到戏文里的情节,到本戏终场,似乎还很早。燕秋笑道:“我们走吧,反正五典坡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全知道的。”

  公干笑道:“我请各位来,也不过要各位知道秦腔是怎么回事。若是坐不住的话,尽可以听便。”

  大家对于这秦腔声音的高亢,还在其次,只是五典坡戏的内容,很令人生出一种烦腻。公干既不强留,大家都站了起来。公干这就把衣袋里揣着的一只手电筒,交给一虹道:“这样东西,在西安是不可少的。我已经和四位预备好了。”

  大家起身,和公干点个头,也就走了。

  果然的,离开了这戏场,就觉得是满眼漆黑。一虹亮了电筒,在前引路,到了大门口街上,只见星光下黑沉沉的两排屋檐,一条直街,不见一星灯火。家家都紧闭着两扇大门,露出那店门外突出来的土柜台,更显着这街上是分外的萧条。昌年道:“长安城里,以前也曾极度的繁华过。在唐人的著作里,常是形容到城开不夜,现在多冷淡。”

  燕秋笑道:“你怎么说得这样远?你不想想,我们在南京前后住几年,简直就变成两个世界了吗?几年还有很大的变化哩,何况是几百年哩!”

  大家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虹在前面引路,顿了一顿,四处看看,全是黑沉沉的直街,看去是越远越黑。一虹道:“盲人骑瞎马,只管向前走,走到哪里去?晚上,每条街都是漆黑的,分不出个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这是大街,这是小巷。”

  燕秋道:“西安城里的街,大致容易分别。不是直的,就是横的。我记得我们来时,只管向西走,就到了。现在我们反过来,只管向东走,自然就走到了。”

  大家在这里议论,于是人家屋檐下黑暗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虹用电筒向他射照时,是个穿青制服的警察,他道:“你们几位是要到东大街旅馆里去的吗?”

  一虹说是。他道:“你们一直向东走,倒是不错的,就是这样一直走去好了。”

  一虹就照了警察的指教,直向前走,夜是更觉得深沉。

  大家经过了几条寂寞无人的小街,似乎走到了大街上。在人家的门板缝里,露出灯光来,听到人的说话声;而且在两所比较高一些的屋檐下,垂下来有两盏檐灯,那灯是玻璃罩子的,里面还装的是棉油灯盏,点出来的光,黄黄的落在这沉寂的街心上,远远的看到一个伟大的黑影子,崇立在暗空里。原来那是长安中心点的旧式鼓楼。走到鼓楼下,是个半圆形桥洞式的门洞,而且是很低。一虹道:“这一大截路,我都觉得离开了现代社会,实在值得留恋。可惜这是一场幻梦,到了明日白天,一切都没有了。”

  昌年道:“我真想不到,你会迷恋着这十七世纪的夜市。”

  一虹道:“你哪里知道?天下决没有什么事再比关起门来做皇帝快乐的。你想当年海禁未开,中国人老以为天下就只有中华是一个大国,没有汽车,坐骡车也很阔;没有电灯,点大蜡烛也十分光亮。西安到南京,要走一个月,也没有见得耽误了什么大事。自然,一切物质文明不如现在,可是精神上痛快极了。”

  燕秋道:“这话是对的。一虹今晚上好作极端之论,受了什么刺激吧?”

  一虹笑着,可没有答复这一句话,手里电筒向前射着,已经看到旅馆前那个高楼门。这就停止了谈话,叫门进去。

  只一进门,茶房迎着一虹道:“高先生!有你的电报来了。”

  一虹道:“是哪里来的?”

  昌年暗里替他捏了一把汗,茶房若答复着是开封来的,这事情可就僵了。可是茶房答道:“是上海来的。”

  一虹道:“电报呢?快拿来我看看,上海来的电报?……”

  口里说着,作出那沉吟的样子,向屋子里走。随着茶房也就把电报送到屋子里来了。一虹接着电报,用手抓抓头道:“真来了电报,这是透着麻烦的。”

  他伸手在床头枕底下一摸,摸出一册电码本子来,就到灯下去翻译电文。可是费、伍二人好像避着嫌疑一般,都闪到一边去,只当不知道这一件事。他一人在灯下译文,过了一会子,忽然呀了一声。费、伍二人,依然没有作声。直到把全篇电文译完了,一虹这就自言自语的道:“怎么好?怎么好?”

  昌年道:“老高!为什么惊慌?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一虹举了电报纸道:“这实在让我感到不安。上海方面,转来家父一个电报,叫我不要向西前进了,你看这电文。”

  说着,将电文送了过来。昌年听了他的话,也是猛可的吃了一惊,怎么他真会有了这种电报到了?接过电文来一看,上面除了地址而外,文是:

  “兹接到令尊港电,嘱转告兄,希以学业为重,勿再西行,即归校。令尊不日来沪,否则恐有他变。庸。”

  昌年哦了一声道:“这署名庸的,是什么人呢?”

  一虹道:“是家父的朋友。我因为家父时而在香港,时而在新加坡,所以没有和家父直接通信,只是打电报给这位先生。因为他们在商业上差不多是每日有电报往还的。我想不到已经来到了西安,家父会不要我前进,而且这电文的口气是很严重,我没法子违抗,这可怎么好呢?”

  昌年道:“你说的是否则恐有他变这六个字吗?是一种什么变故呢?”

  一虹道:“这件事,牵涉到了家庭问题,我是不好说出来。不过华侨的思想,并不是别人能揣想的,像欧美人士那样崭新。有时和人的理想相反,乃是极端的旧。所以这变故两个字,是关系很重的。”

  昌年对于他的话,也没有置可否,就把那电文交给了健生去看。健生就道:“那么,照着你这个电报看来,你是非东回不可了。”

  一虹作出踌躇的样子,嘴里吸了两口气。昌年道:“人生是难说的,想不到我们到了西安,还有分手的可能!”

  一虹沉着道:“这件事我自己也是拿不定主意,等我和燕秋商量好了,再定去留吧。”

  健生说道:“这个主意当然是由你拿。你要回学校去,事关你的前程,她还能拦阻你吗?”

  一虹道:“那是自然。不过……”

  他说着话,打开房门,向外探望了一下,因道:“燕秋已经睡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费、伍二人看他那情形,是十分不安,谁也不敢插嘴说什么,只好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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