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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大地荒尘灰心萌退志 黄河落日触景起哀思 杨燕秋这行人,在洛阳站上,遇到了陈公干这样一位有趣的人,大家都很是欢喜,只管和他攀谈起来。一虹还是惦记这地方的名胜,首先就问到龙门的石刻是怎么样?公干叹了一口气道:“各位不去看,那倒是很好;去了是会增加无穷感慨的。若说到龙门的风景,也不过如此,仅仅是两面不毛之山的中间,有一条伊水。这水带着沙滩,很浅,没有船只,东边的山叫伊阙,山上有两三所庙。民国十七八年,西方来的某军,他们是不信鬼神的,便是古迹,带着迷信的意味,也要用革命的手段去破坏。因为他们的军队,在那几个庙里驻扎了一些时候,古迹就不堪问了。 西边这带山,才叫龙门。山质是青石,很宜于雕刻,所以沿河的山坡上,大大小小全雕了佛像。最伟大的,自然是几个山洞。将山挖空了,便在洞壁上雕起很大的石像来。可是一层,十分之七八的佛头,都被人偷了去了;尤其是小的佛像,一个好的也不曾留下。其中有个千佛洞,四壁一层层的全是小佛,可是一个个佛像都没有了头,走到那洞里去,全是些石尸,扫兴得很。当兄弟游历那洞的时候,曾和朋友闲谈,应当把这千佛洞三个字改一改,改为无头国。诸位,那龙门到底是什么一种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虹道:“原来如此。何以从前许多人的游记上,都没有这话?” 公干道:“大概由北魏到满清末年,这山上的佛像,都是完好的。后来这里的名刻,传到外国人的耳朵里,他们对于中国,是无物不爱,这样的宝贝,岂能放过?花了少数的钱,间接直接把这些佛头收买了去。” 大家谈着话,已忘了车上整宿的疲倦,不知不觉的,就到了观音堂。这个地方,是陇海路最大的难关。民国六七年间,火车就通到这里为止,中间停顿了七八年,才慢慢的向西修了去。火车到了这里,正是太阳高照的时间。于是昌年先发起,下车去看看;一虹和健生也都赞成;只是燕秋伏在车窗子上,没有作声。大家以为她是经过这条路的,不必再看,也就没有理会。大家下得车来,是黄土筑的站台,靠北一带土山,虽长了一些稀稀的浅草,然而也掩盖不了山面的黄土色。 在那山脚下,有一所水泥砌盖的洋式房子,便是车站。车站外只是空荡荡的黄土地,什么点缀也没有。向南有几所东倒西歪泥土糊的屋,在草坡上,那里有一条人行大路,向西而去,和铁路作平行。但是过去不多少路,便是个土岭,将去路阻断了;铁道在山脚下,打洞穿了过去的。再向南看去,那里有些屋脊露出,似乎是个市集了。高一虹笑道:“我们在报上书上常常所见到的观音堂,原来是不过如此。” 昌年走着路,正向西望着,忽然停住了脚道:“我们上车去吧,把燕秋一个人丢在车上,我想是不大妥当。” 一虹、健生都以为要出什么意外,因就望着他道:“怎么样不妥当,出什么毛病吗?” 昌年道:“并不是出什么毛病,我记得燕秋对我说过:她向东来的日子,是在观音堂上的火车。她那时有两种感想:第一是感谢这火车,载她离开那荒旱的活地狱,得到文明的都会去;第二是恨这火车带着她到很远的江南去,怕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她现在又重到观音堂来了,可是她的家庭,她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依然是不知道。并想到当年自己被人买去带了走的经过,不啻是作了一场梦。你想她那种富于感情的人,不会心里很难过吗?不说是她,就是我们有了这种事,也会很难过的。” 一虹连道:“不错不错,还是你想的到,我们应当上车去陪着她,让她把这件事忘了。若是把她一个人扔在车上,那不是有意让她在寂寞的环境里去回忆从前吗?” 三个人说着话,立刻就拥上车去。 健生心里就想着:我是永远要追求女人,永远想的不能这样周到。当时他首先一个走进三等车厢里面去,看看昌年所猜的对也是不对。当他向前看时,见燕秋回转身去,伏在椅子靠背的角上,既不像睡觉,更不像是坐着休息,分明是伏在那里流泪。健生先进来,倒是呆住了,远远的站了望着,却让别人上了前。昌年道:“燕秋!你这样坐着,还是养神呢?还有睡觉呢?” 她依然是那样坐着,没有作声。昌年道:“刚才我们在站台上走着,忽然想起来了,不应该把你一个扔在这里;这个地方,你的印象很深,也很不好,你必定会伤心的。其实那都是过去了的事,你还惦记那些作什么?来!我们还是寻点幽默话来谈谈吧。” 燕秋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依然是那样的伏在那里。一虹就低声向昌年道:“我们坐下吧!不要兜乱她的心思。” 于是三人都望了她坐下,没有作声。燕秋慢慢的抬起头来,微笑道:“对不住!刚才你二位和我说话,我正是肚子疼的要命,答复不出来。” 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去理额前两侧的乱发,扶到耳朵后去;她两只眼圈儿红红的,不但是可以证明她哭了,而且满脸也都是泪痕呢。这时,三个人都窘住了,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好。燕秋在衣袋里掏出手帕,将眼睛揉擦了一阵,笑道:“你们以为我哭了吗?” 大家不好意思说她哭了,也只好是笑了。燕秋又把手绢在脸上轻轻的拂拭了一阵,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我明白,你们一定猜我想到从前的事,心里就难受起来了。难受有什么用?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还是想想将来吧。是谁在站台上想到了我的事?” 一虹却不敢当了昌年的面掠美,健生见她是那样突然的问出,又不知道她真正用意何在,也不敢答应。昌年的态度,却是很自然,微笑道:“我因为记起你以前曾说过:是在此地登火车的。所以我想着,你到了这里,必定是有无限的感慨。” 燕秋默然了一回,垂着眼皮,很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着道:“你这话是诚然不错,到了这里,我有点发生感慨。不过越望西走,我所留下的纪念也越多,我也感慨不了许多。不过……我的事,你倒是这样的留意。” 说着微微一笑,昌年笑道:“你总是我们这一行人的主脑人物,你的事当然值得注意。” 燕秋道:“这话也许不是恭维我的,只是朋友待我都不错。我若是回家去,没有一点成就,倒真是对不住三位。” 健生坐在她斜对面的椅子上,注视了她的脸,听她说话。当她说到朋友待我都不错,健生心里料着她必是说感激得很,何以报答?不想她若是一转,说是回家去没有成就,才对不住人。这好像说朋友送她回西北,都是望她回来有所成就的。这位小姐,真是口紧,无论如何,她是不肯向人表示一点爱情的。不过在自己冷眼里看来,究竟她也不能不露出一点痕迹来。由浦口到开封那段路上,觉得她和昌年表示好感;到了开封,同一虹最好;及至会到了那位洪小姐,显然的她醋意大发,对一虹不满。 由开封起身到现在为止,她依然还是同昌年好。尽管是掉来掉去,只有我,始终不在她心意里的,这是我功夫没有到呢,还是她根本不同情于我呢?像这个样子,我便是跟着跑到新疆去,恐怕她也未必能和我表示好感的。健生突然的有了这番心事,不和人说话了,就偏转头去,向窗子外看了,当是赏鉴风景,而其实是在出神玩味这个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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