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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一八


  燕秋送到楼梯口上,说了一声简慢,也就回转房间去了。她坐在屋子里,用手撑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这四个青年说是陪本人到西北去,那一定会去。不过不是石耐劳发起在先的话,大概其余三个人也就不会答应得这样的干脆。这样看起来,只有石耐劳是纯粹出于自动的。这一路旅行,将来是要倚靠他的地方为多,照着他的体格说,也是他四个人中的最好一个。假如孤男寡女,千里同行,有些不便的话,我想,就是他一个陪了我去,我也很可以放心走了。

  她的箱子里,这四个男友的相片,都收藏着有。她忽然心血来潮,立刻把箱子打开,将这四人的相片一齐摊了开来,在桌上陈列着。自己抱了腿膝盖,斜坐在一边,向这四张相片端详了许久;觉得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笑吟吟的出了一会神,很久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呵欠,抬起手臂上的手表来看看,已经十二点钟了。今天这一场谈话,果然为时太长,应该睡觉休息的了。想到了睡,也就随着伸起懒腰来,而且是连连的打了几个呵欠。

  燕秋所住的房间,是这旅馆的后楼,窗子外面,紧邻着别处的院落,到了夜深,人家都睡了,就没有什么声息。燕秋上床而后,可就睡得很安适。次早醒来,在枕上睁开眼向外面望望,玻璃窗户里,本已垂着白色的纱幔,向那里看,并没有一点日光,似乎天还没有亮呢。自己正也很疲倦,将身子向下赖着,扭了两扭,将被头向上牵扯着,又沉沉的睡过去了。睡了一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声音吵醒,睁眼看那窗户时,依然是阴黯黯的,并没有什么日光。

  燕秋就想着:是我今天特别醒得早呢,还是天不容易亮?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太阳出来呢?于是伸手到枕头底下去,将手表掏出来看看,这倒真是笑话,已经十点半钟了。赶快起床,掀开窗幔向外看去,原来天上黑云重重,漫天漫地下着细雨烟子。这雨丝在空中本来细得看不出,但是常是让风一卷,卷起个烟雾头子来。雨虽然细,这楼檐上不时还有一滴两滴的檐溜滴下来,表示着这雨是下了整夜的了。燕秋昂着头伸开两手,连连又打了几个呵欠,似乎还睡得不大够。本来自己离开了家庭,又不到学堂里去,一个人住在旅馆里,睡去是消磨时光,醒来也是消磨时光。这样的阴雨天,又出不了门,起来了,闷坐在旅馆里,也是无聊。她这样一想,脸也不要洗,衣服也不曾穿,坐在沙发椅子上一人只管发呆。回头看看窗子外边,那细雨打在玻璃窗上,积成了水珠子,慢慢的向下流。燕秋心想:这种情景到西北去,是不大容易看到的,多看一会子吧。

  正这样出神,那房门轻微的有人敲了两下:正要开口问是谁,外面就有清脆的声音道:“宋!还没有起来啦?”

  燕秋听出来了,这是女同学李灿英,便道:“下雨呢,你怎么来了?”

  说着,自己赶快抓了一件旗袍穿上,右手扣着胁下纽绊,左手就来开门。李灿英在手臂上搭上一件雨衣,侧着身子抢进了门,就握了燕秋的手道:“宋!你为什么和家庭决裂了?”

  燕秋笑道:“你不要送来送去只管叫宋了,我现在恢复姓杨了。我的那段秘密,原来只有你知道,现在我公开了,什么人都知道。”

  李灿英道:“你这个样子办,有什么打算么?”

  她说着话,就走近了桌子边,将雨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就在这时,看到桌上陈列着四个青年男子的相片。仔细一看,有三个认得,便笑道:“你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作什么,和他们告别吗?”

  燕秋暂时不愿把他们同到西北去的话宣布出来,为的是怕有什么变卦,因道:“也不算告别。因为我昨晚上检箱子,对这四张相片犹豫了一会;还是带了走呢?还是抛了它呢?搁在桌子上,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灿英道:“只有那个像电影明星的,我不知道是谁,其余我都认得。”

  燕秋向她望着笑了一笑道:“你不至于不认得吧?他是个运动家石耐劳呀!”

  灿英听了这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心事,颜色一动,可是她立刻镇定了。见燕秋还蓬着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眼睫毛簇拥在一起,因笑着道:“你这懒丫头!睡得这样病西施一样,有什么心事吧?还不快洗脸!”

  燕秋道:“我早就起来了,可是窗子外细雨淅沥的,我又没有地方可走,坐在这里发了好久的呆呢。”

  灿英走到洗脸盆边,扭开水管子,放出水来,把铜挡子上的手巾扯了下来,抛在水里,将燕秋拉在洗脸盆边,笑道:“洗脸吧!”

  燕秋于是一面洗脸,一面向她身上去打量:见她穿了一件翠蓝色的大褂,在大褂开岔处所,四周微微露出黑绒红条沿边的夹袍。这里,露出圆圆儿的大腿,肉色红圈口的袜上,套了黑漆绽花皮鞋。两只光手胳臂,在拐肘子的地方,紧紧的匝了一只白银色的藤镯子。她脸上微微的扑了些粉,那微圆而带着欢喜相的轮廓,两道微弯的眉毛,长而且细;虽是浓眉毛改造的,这才显着它黑,眼睛略大一点,却是黑眼珠居多。头发在前额到鬓边,随着脸的部位剪着下垂,后脑的头发,却盖到领子上。燕秋只管是看,微笑着道:“李!你十几岁了?”

  灿英道:“我的年岁,你会不知道吗?那可怪了!我再告诉你一遍,十九岁了。”

  燕秋拿了一柄长柄牙梳对了镜子,只管梳头发,望了她道:“你快二十了,还是这样天真烂漫,我真爱你。假如我是个男子,我这样寂寞的生活,非向你求婚不可!你肯嫁我吗?”

  灿英笑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燕秋叹了一口气,不答复。她已梳完了头发,穿上了袜子,按着铃叫茶房泡好了茶,打开饼干盒子,装了一碟饼干,摆在茶几上,先用两个指头,钳着送到灿英口边来。灿英坐着抓住了她的手,因道:“我听你的口音,有一句话想要说呢。是句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听。”

  燕秋就顺了她的手挤着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因道:“你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发呆呢。你想呀,一个姑娘,住在旅馆里,这已经很孤单;遇到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你再和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世?不但父母兄弟有没有成了问题;就是我的故乡,现在有没有,也就不得而知;你再想想,天地虽大,我这个孤孤单单的人,往哪里去好?”

  她说着,眼圈儿一红,就要掉下泪来。灿英立刻抬起一只手来,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拍了几下,笑道:“本来是和我说着笑的,你倒哭了起来。这是我不好,我没有一口答应嫁你,你果然是怪可怜的,不问你是男的是女的,我都愿意嫁你了,你还哭吗?”

  说着,搂住了燕秋的脖子,将脸靠住了她的脸,燕秋笑道:“幸而我是个女子,我若是个男人,这一下子,真要给你迷住了。”

  灿英笑道:“女孩的心,都是软的。听你说得那样可怜,你若是个男子,说不定我真会嫁你。”

  燕秋笑道:“因为我是个女子,你才肯说这话。我若是个男子,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她说着,嘴就连撇了几下。

  灿英和她同坐在沙发椅子上,眼睛可向桌上那四张相片上射去,眼珠一转,一拍手笑着道:“我明白了。你自从脱离了家庭,很感到伶仃孤苦,非找一个伴侣不可,所以把这四张相片拿出来,打算在这里面挑出一个来,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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