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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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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赤地绝生机人兽相食 寒山寻出路星夜登程 我家自从大哥从军去了以后,第一是我母亲心里难受,老是流着眼泪。我的父亲就劝她说:“现在当师旅长的多着啦,谁不是自小出去的?儿子现时离开我们几年,再过两年回来,你就是老太太了。” 我父亲在口里这样劝着我母亲,其实他背着我母亲和家里人的时候,他心里是格外的难过。还不止这个呢,无论他怎样的难过,家里大小四口,每天两顿吃的,总得去想法子。我只听到人嚷小麦一斗要卖一块钱了,八斤要卖一块钱了,五斤要卖一块钱了。到了一块钱只买五斤小麦的时候,快到数九寒天了。我父亲穿了一件老羊皮筒子,不分日夜在外面跑,只是去找粮食。 我曾看到一张说西北旱灾的电影,老百姓饿死不少,可是粮食店里还堆着整堆的大米出卖。那意思不能说坏,可是我们灾民看到,真觉这个导演先生,笨得可怜;同时也藐视灾民。笨得可怜,一进潼关,根本只有整堆的麦粉口袋,哪有整堆的大米出卖?西北快闹到一年旱灾的时候,别说是没有整堆的粮食出现,粮食店早就关个干净。你想,灾民饿得要发狂了;粮食店掌柜,他有豹子胆,敢摆出粮食来馋这些灾民吗?灾民有那样笨,望着粮食挨饿吗?而且那个时候,只要家有半口袋面粉;今天早上露了消息,不到正午,就有穿灰衣服他人来拿了去。你若是不让拿,少不得有性命之忧。 所以在这个时候,就是手上有钱,也许买不到吃的,没钱的那是不用提。设若他知道哪里有粮食,不是想抢,也是想偷了。所以说到一块钱买五斤小麦,那只是这句话,其实有行无市,我们就看不到小麦在哪里。在这种情形之下,叫我父亲不带一个钱出去找粮食,你想是不是件难事?可是我父亲每日出门去找粮食的时候,我们都是抱着绝大希望的;肚子里饿着要吐出黄水来,心里可还是想着:熬着吧,只要爸爸回来了,就有东西吃了。这种情形,我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不忍空手回来,让我们失望,只要放到口里可以吞下去的东西,他总带些回来。因为如此,奇形怪状什么样的东西都有。 有时我父亲拖一条没有剥皮的狗腿回来,有时拿了几只死鸟回来,有时也在衣服里面藏些杂粮回来。有时,到了深夜回家,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了,他也抱着一捧柳树皮回来。你别说柳树皮难吃,找起来也不容易呢!甘肃境里,常是在走几里路不见一棵树。柳树是欢喜水的植物,那边更是少。只有当年左宗棠征西的时候,沿着大路,由潼关到玉门共三千里路,种下两行树,一半是杨柳,一半是白杨。这些树,二三十年慢慢的让人砍掉,也许走上百里碰不到一棵。所幸离隆德县不远,还有些老柳树。我父亲每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就去剥树皮回来。这树皮是什么味儿?我也不用说,各位有那种好奇心,可以随便剥块树皮到嘴里尝尝,那么可以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天气慢慢的冷,找粮食也慢慢的难。听到说:一块钱只买三斤麦子了!假使这日子有洋钱可以买到小麦的话,我们也只有白瞪着眼。你想,我们穷到那样,能够每天拿整块钱买粮食吃吗?因为我们一家,每天总也要吃三斤麦吧。那时,天气冷得不能形容了。我父亲冒着寒冷,虽也逐日出去,可是野狗野鸟已不容易找着。从前联合几个饿友,打死一条狗大家很公平的分了去吃;如今打死了狗时,大家就抢,甚至乎打起来。而且狗也不比人蠢,它知道,人要吃它了,早跑着离开人群;而且人饿,狗未尝不饿,它饿急了,也有些想吃人了。 这是个极好的纪念,是阴历十二月卅日,该过年了。我们一家,整整吃了十天的树皮,大家并不曾害病;可也不知什么缘故,却一点气力没有。马粪在炕眼里烧着,屋子里暖烘烘。人只是倒下去想睡觉,胸里头像火烧着,人有点上气接不着下气。我慌了,只是哭。我母亲的脸,瘦得只有黄蜡可以形容,头发披了满脸,躺在炕上。你们想想,那是什么境界吧!我父亲拉住我二哥的手,抖了两抖,点着头说:“孩子!你还有几斤力气?我们吃了十天的树皮,肠子都快要擦破了。依着我,出外去找找吃的去,若是找到一头饿狗,我们也好过年。” 我二哥是小孩子,那更是饿得想吃。父子俩各人拿了一条棍子,就出门去了。他们知道没有杀尽的狗,都藏在山沟里,因之两个人就向那没有人的山沟里走。走了半日,倒发现了两堆鸟毛,不知是狗吃剩下来的,还是野兽吃剩下来的,看看身外,什么也没有了。我们那里的山并不高,一道又一道,只是些土梁子,没有树木,也没有石头。大冷的天,土梁子上光秃秃的;那淡黄色的土让那淡黄色的太阳来照着。平常人家形容灾荒之区,是赤地千里,像这样的灾区,固然可以说是赤地千里;但是那个赤字还只能形容光秃秃的地皮;上天下地那种凄惨的颜色,就形容不出了。 我父亲和二哥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哪里看见什么可吃的;两人无精打采也就只好向回家的路上走。不想路边一个倒坍了的土窑里,呼的一声,有样东西窜了出来。我父亲还不曾看得清楚,腿肚上已是被咬了一口。幸亏我二哥在旁,举起棍子直劈下去。我父亲饥寒久了,经不得这拚命一口,痛昏了,蹲在地上,用手抱了腿。我二哥那棍子下去。也是把吃乳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是气喘,手扶了棍子,撑住了胸口,动不得。那被打的东西,一棍子正中在头上,也躺在地上,正是一头饿狗。它睡在窑洞里的时候,大概也是奄奄一息,看到有人来了,就孤注一掷的窜出来用力就咬。不想旁边还有第三者给它一棍,它经不住就倒了。 我父亲蹲在地上,喘着气望了那狗。我二哥懂了,又在狗头上敲过几下,才把狗打死了。这时,倒让我父亲为难起来。你说怎么着?白天拖了这条狗回去,怕有人要分;到晚上再拖回去,又怕山上的狼要来抢。因此,父子二人拖了这条狗走一截路,徘徊一阵子,直等天色昏黑了,才回家来。我们家有了这条狗,立刻剥了皮,煮起肉来吃,这自然是过了个快活年。 可是天下事就是这样不平等。我们隔壁街坊,也是个穷人家,而且也没有人力,只有个老婆婆,和两个儿媳妇。她大儿子是死了,二儿子又当兵去了,只剩下这三个女人。我们虽穷,还能出外去找些树皮、草根来吃。她家不行,只有硬挨饿的了。因此如此,所以不经饿的老婆婆,首先倒下,就在过年的这晚上,这老婆婆活饿死了。我们听到隔壁的哭声,由我父亲去打听才知道是如此一件惨事。在她们家挨饿的时候,街坊自然不能天天去帮助她们;如今这老婆婆死了,她们家一无钱二无人,不能硬看着死尸停在家里,所以我父亲聚集了许多街坊,就在当天晚上,将死尸抬了出去,在山梁子下,挖坑埋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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