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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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人,对于这种西北风,或者还能抵抗一阵;但是我们饿了半年多的人,可受不住这样的冷。我先想到家里的炒面粉,只剩半斤上下了,就是采了草根煮着吃,也只能吃两餐;若是再不挖草根,明天就要挨饿了。因此我咬住了牙,还是蹲在地上,用短锄子掘土。为了取点暖意,我是拚命的用力掘,但是我母亲已经把这情形看到了,她对我说:“你脸上都已经发乌了,我们先回去吧。” 我真不敢勉强说不,两只脚在地上顿着跑回家去。 可是太晚了,我已经中了寒,回家之后,头重脚轻。就倒在炕上,人事不知。我父亲没有回来,我母亲是个旧式女子,是不必说了。西北的旧式女子,自己都叫着屋里人。屋里人,就只管屋里的事,要她出去找钱找粮食,那是不行的。因为她平生就不和男人说话,怎好去做求人的事情呢?这时,她为了我病倒了,不忍我再挨饿,把炒面粉煮作汤,完全留给我吃,她和我二哥就只煮草根吃。我二哥也只十五岁,不脱大孩子脾气。叫他顿顿吃草根,他有些不能受,捧了碗,常是哭起来。 我们家里就只有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一头是土炕,一头挨着土墙,有一个土灶。所以在屋子里煮草根,吃草根,我躺在炕上,都可以看得见的。有时候二哥哭醒了我,见他抱一只瓦碗放在大腿上坐着,眼望着碗里,眼泪像沙抛一样流下来,右手拿了筷子,并不挑草根吃,只横了手臂去揉擦眼睛。我母亲抱了大腿,坐在土炕边,看看炕上,又看看我二哥,她也是哭得转不过身来。我就是年纪轻,看了这个样子,也要心里难受。我就对母亲说:“把炒面粉分一点给二哥吃吧,我害病的人,反正是吃不下去。” 我母亲说:“并不是我要格外待你好些,只因为你这病也不知道要害几天,城里又没有个医生,这点儿炒面,也应该留着冲水你喝,好救救你的命。” 我二哥也说:“我并不是想吃那些炒面粉,吃下去也就只好饱一餐罢了。我是说:爸爸还不回来,回来了也好想个法子,我们也不能够在这里等死呀!” 早两个月,隆德县城里还可以买到粮食,现在有钱,人家也不肯拿粮食卖给人:爸爸就是弄了钱来,也是不得了。我想着就哭了。诸位你看,这个日子,我们怎样过呢?我是病了,我母亲和二哥又在吃草根。 到了第二日,还是二哥想出了一点办法来。什么办法呢?说起来你们又会好笑的,就是在马粪上着想。你们到不必吃惊,以为我们饿疯了,连马粪也要吃;其实我们是把马粪去掉换粮食。马粪怎么样可以掉换粮食呢?原来到了我们甘肃,老百姓都是睡暖炕的。我们那里绝少木柴,平常做饭,是烧生煤末子。这种生煤末子极不容易烧着,非拉风箱不可。暖炕是成天成晚烧着的,谁能够去成天成宿拉风箱?而且煤火火力大,睡在炕上的人也是受不了。因此我们都是在平常的时候,把牲口拉的粪零碎收集起来,存在一个地方;有了整石的粪量,就摊在太阳地里去晒,晒得干而又干的时候,把筐子装好了,就留到冷天来烧。 我两个哥哥虽然跟着父亲念书,常是出去捡马粪,家里倒收藏的不少,算一算,足过两个冬天。可是在这年夏天以后,牲口杀的杀了,卖到外乡的卖到外乡去了,马粪缺少起来。有些人家没有马粪烧暖炕,也是很恐慌的。要知道甘肃人整个冬天在暖炕上过活,要不然,会冻死的。因为这样,我二哥就挨家去问,可有要马粪的?愿意拿些出来换粮食吃。他跑了半天,居然作好了两笔生意。日里挑了两担马粪出去,晚上背了炒面粉回来。为什么晚上背回来呢?就因为白天背回来说不定会让人抢了去的。这个时候,成了那句俗话:“事急无君子。” 谁也不肯望着粮食挨饿的,这已算好了。 我们家里有了这几斤炒面粉,又可以过几天了。这一回子,我母亲把这几斤面粉,看得比金子也贵重,在院子墙角落里,挖了一个坑,等到黑夜里,把一个瓦罐子将大部分的炒面装了。然后放在坑里,用土来埋着。为什么这样呢?让我后面再说这个原因吧。没有埋起来的炒面粉,我母亲分作了十几份,用纸块包着,东塞一包,西塞一包,免得让人家搜了去。每餐拿出来一包,将开水煮了吃。我们已经是整个月不吃盐了,我母亲说是人不吃盐,就没有力气。 为了这原故,又叫我二哥挑了一担马粪,去换了二两盐回来。冲水给我喝。人真是贱骨头,假如我现在害了那样中寒的病,就是给医生的汽车费,也要两块钱,可是那个时候我就靠了这二两盐冲水喝,煮炒面糊喝,在暖炕上出了两身汗,我病就慢慢的好了。不过病是好了,已经不敢再出门去挖草根吃。而且我病后的食量,更是宽大,母亲二哥两个人吃的,比我吃的还要少。 所幸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就回来了。他进得门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声大哭,我大哥也哭。我们娘儿三个,倒是奇怪;又没有短少一个人,何以进门这样的伤心呢?他爷儿俩哭完了,才由我父亲说:回到静宁去以后,本来那饥荒也是一样,原想是把产业都卖了,好换点粮食。这个日子,还说有人置产业,那不是一桩笑话吗?但是我父亲有我父亲的打算。他有一个把兄,原也是学生,那时可在山里头作一头大王。他有二百来杆枪,五六百名灾民。你说他是土匪,他依然在乡下作老百姓,而且也不知是什么人委任了他保卫司令,你要说他是良民,带了那些人和那些枪,他和人家要什么,人家就得给什么。所以,人家都是过荒年,惟有他依然有吃有喝。 我父亲过得没有法子,就冒了险,把田产地契送到他那里去,和他押借一些钱。他笑说我父亲成了书呆子了,这年头,田地根本不能种粮食,买了何用?再说:他坐在家里,自然有粮食送进门来,买那死东西作什么?为了吃饭,那不要紧,就在他那里当一名书记好了。你想我父亲可肯当土匪呢?只说是抛不下妻室儿女。他也不勉强,就送了我父亲一石养麦五只羊。因为这些东西,当土匪的人,也是看得累赘,一天官兵追来了,他也带不了走,落得作个人情。我父亲也不敢再和他要钱,父子两个你挑麦,我赶羊,轮流着把这两样东西向隆德县带来。 但是这路上,也不能乎靖,沿路都有保卫团,那保卫团看到这些吃的,怎肯放过去?把五只羊完全留下了。我父亲哀求他们,说是卖了田换回去救命的。他也说得好:救命只有吃杂粮,还有吃羊肉的吗?你若多说,将你当土匪办。这是念你把羊送了来的,所以把这担荞麦放了过去。老实说一句,你这担荞麦,也未必能挑回家。我父亲也不敢多说,只好挑着那担养麦走了。 果然的,第二回碰到的,并不是保卫团的人,是十年前军阀时代很有名的军队。反正这是过去了的事情,也不用提他是谁了。他们的口号是为民造福。可是当兵的人,他只能练成打仗的本领,可不能练成撑住肚子不吃饭的本领;而且他们天天拚死命去上操,更是不能挨饿。当我的父亲挑了那担荞麦,经过一个小小镇市,遇到了他们,几个人就把我父亲拦住,说是要引去见长官。我父亲早被他们的标语政策打动了,有了那先入为主的毛病,觉得这为民请命的军队,总是很好的,就跟了那两个兄弟,挑了那担荞麦,进了他们的团部。他们的团长,就不是我父亲理想中那样和蔼,他先板了脸道:“老乡!你这担粮食是哪里来的?” 我父亲说:“是在家乡押借来的,挑到隆德去养家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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