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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呵!幸而不曾让费昌年知道,若是让他知道了,必定要从中破坏的。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就怕不容易再得着了。信上写了明日去,最好是今日就去;不过今日就去,也许有什么不便;本来她很相信我的,倒不可以追求得太厉害了,倒引起了她的反感,还是忍耐着吧。这样想着,立刻将身上的表掏了出来,和大楼上的钟对了一对。天下有这样的巧事,当自己对表的时候,被自己侦察的那个情敌高一虹,也由图书馆里那条路出来,站在大楼下对表。

  他今天穿了一件国货淡灰赛哗叽长夹衫,里面可配的是白绸里子,流水向下,平贴得一条皱纹也没有。一顶浅灰色的丝绒帽子斜斜的在头上戴着。真可恶!这几天燕秋是素净打扮,他也穿得这样素净。你再看他那头发,梳得像乌缎子一样;真可以滑倒苍蝇,无论他脸子怎样的白,这总是一个小滑头样子。那家伙似乎知道健生在注意他,带了淡笑,侧着身子走开了。健生心想:你不必淡笑,她已经约我明天在饭店里会谈了。一个青年要想和他的爱人在饭店里会谈,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也许我进行之速,发表以后,要让你哭也哭不出来呢。你现在就失败了,你笑些什么?

  健生在十分高兴之下,放弃了一虹,不再去侦查。很高兴的向各处筹款子,预备了明天应用;如电影院入门票,上西菜馆子会帐之类。到了次日,在寄宿舍床上一早醒过来,为着要糊里糊涂混过半上午去起见,故意在床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睡得很晚很晚才起来。不想起床之后,首先拿了桌上放的表一看,才只有八点钟。往日看了夜场电影回来,早上睡着了醒不过来,对于八点钟这一堂课,总是赶不上;今天打算睡晚些起来,偏是八点钟就醒了。当学生的人,总不好意思起床之后复又去睡,因之也就不睡了,上理发馆。这件事,本来定于下午去办,这也只好在上午就去办了。

  理发之后,在街上闲溜了两三条大街,还买了一块手绢,放在西服口袋里,跑回学校来,还只十一点多钟。他真不信今天的日子,倒是这样的难度过去。一气之后,将墙上贴的功课表看看:下午一至二是微积分,三至五是两堂化学试验。不管了,夹了讲义,到食堂上去吃饭。吃过饭,便做一个上堂最早的学生,在课堂上先等着。耐着心上完了课,去燕秋的约会时间还有两点钟。回到屋子里,只好找本英文小说看看,不过看了两个页面,就得看看表,看了八个页面还只消磨四十分钟。今天看英文书,也会这样容易,真奇怪!不看书了。便向床上倒了下去。打算休息一下。

  但是还不曾将头靠着枕头,他就忽然醒悟过来:我的头发今天也梳得像高一虹那一样光,不要胡乱躺下去又睡乱了。所以在自己这样警告之下,立刻又坐了起来;坐起来不算,又重新对桌上支住的镜子,仔细端详一会。在铺桌子的白纸壳下面,找出一把长柄梳子,将头发梳了一阵,用手按按,实在是很平贴的,这才站将起来,扯扯西服衣摆,然后在书架上取下了帽子,轻轻的向头上戴着,免得把头发戴乱了。在屋子里徘徊了几分钟,只管将手牵扯衣服,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事了,方始出了学堂门,向太平饭店走来。他总觉得今天的时间消磨不易;所以没有坐人力车,就步行到太平饭店来。

  到了门口,他总还怕时间来早了点,最好算定了是一秒不早,一秒也不迟。恰恰好好七点钟,就将自己的名片,向燕秋住的那屋子里送了进去。于是站定脚,将挂表摸出来看,这一下子,他又是大为懊悔不迭;原来七点已经过十五分了。假使燕秋等了四五分钟,看了自己不到,便发了脾气走开。那末,就一切大事就完了。想到这里,立刻头上的汗珠子犹如蒸笼屉的盖子,水涔涔的。他左手拿了帽子,右手在袋里掏出名片,进得饭店,向第三层楼直奔。没有十三秒七,人就到了问询处。见着一个茶房,便将名片交给他道:“会三〇三的宋小姐。”

  茶房连名片也不看,就在前面引导。健生心里想着:必是燕秋打过了招呼,所以不用怎样考量就放我进去了。但是茶房所引的并不是客房,却是这层楼的西餐间;这犹罢了,尤其让健生大吃一惊的,这里除了主人翁而外,已经有了男宾三位。其中两位,便是同学高一虹、费昌年。其余一位,虽然不是朋友,也认得的,乃是南京最有名的足球健将石耐劳。他虽不十分胖,然而他那两条坚实的手臂,真个铁箍子也似。

  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衣,在衣领上打个黑色领结子。头上虽也留发,却是短平脑心,正与自己相反。他个儿很高,脸子长长的,据人传说:这是外国电影明星的派头。但是那皮肤虽也有些黄黑,似乎是晒成的,决不能说是天然健康色。这种人放了书不念,天天在球场上出风头,好得着虚名,博取摩登少女的欢心,那根本不足取。健生一见之下,就有这种感想。燕秋迎着笑道:“伍先生的请贴,我是最先发,何以伍先生最后到?”

  健生慌了,虽然穿了西服,也两手捧了帽子乱作揖,连称对不住。燕秋便向石耐劳笑道:“这也是我的同学伍健生君。”

  石耐劳对于宋女士的男友,倒并不怎样妒嫉,立刻伸出手来同健生握着。

  燕秋指着大餐桌子面前的椅子道:“大家请坐,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她说完了这话,自己向正中主席上坐下,只管将手向两边指着请坐。这四位男宾,挨挨蹭蹭扶了椅子坐下。燕秋回头向茶房道:“拿酒来。”

  又向客笑道:“我居丧,本来不应该喝酒,但是今天有点特别的情形,不能不喝。喝点葡萄酒吧,少喝一点,还是很补脑的。”

  客人是不约而同的都答应了一个好字。茶房进罢了酒,送上了菜。大家端起了酒杯子,向燕秋举着道了一声谢谢密斯宋。燕秋笑着先说了一声怠慢,然后笑道:“四位以为我是姓宋吗?”

  大家听了这话,不得不吃一惊,和她同学多年,谁不知道她是宋司长的女儿,怎么会变了不姓宋了!大家望了她的脸,都答复不出来。她索兴笑着道:“我不但不姓宋,而且我也不是江苏常州人。”

  耐劳坐在她右手下,放了酒杯,自己将两手按在膝盖上,向她很注切的望着,微笑道:“宋女士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燕秋连连摇着手道:“我虽受了刺激,也不至于连姓名、籍贯都否认了。就是否认了,对于我胸中不平之气,哪里又平的下去?”

  一虹坐在她左手,却回过头来向伍、费二人道:“这很奇怪。我们和宋女士同学这些个年,竟还不知道她的姓名、籍贯。”

  燕秋举着杯子笑道:“大家请干一杯酒,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说给诸位听听,那是你们作梦也想不到的。”

  大家如何不急于要听她的故事,都把酒干了。

  燕秋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向大家招招手道:“来来,我指一样东西诸位看看。”

  大家见她如此动作,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跟着站了起身,同向西餐厅外的看楼上走来。这里下临着南京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中华路。八点钟的时候,天上的夜幕已是完全张布起来了。街两旁人家,红绿电灯招牌一齐明亮着。在红蓝的暗淡光里,上面是微微透露着楼房的黑影,下面却照映灯光四射;有那呜呜的汽车喇叭声相配合着,便觉得热闹非常。但是大家到这里来了看不到什么,却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与燕秋不姓宋有什么关系。燕秋指着楼下街道上道:“在六年以前,没有这条马路,只是一条很窄小的街。街两边人家的屋檐,几乎伸出手来可以摸得到。诸位!有久在南京的,还记得这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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