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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唐雁老皱眉道:“这正是各有各的困难,但是五万以上的现款,明后日准可以交付过去。”

  他不说送钱,朱督军还不生气。现在提到只有五万块钱,朱督军不由得怒从心起,因为一时不便翻脸,便说道:“这事再谈吧。”

  说这话时,却很淡然的样子,取了一根雪茄,躺着随吸随喷那烟。

  唐雁老见他不高兴的样子,便笑道:“这也不过是我预定下最小的数目,我想总还可以设法。”

  朱督军道:“那就更好了。”

  二人随便说说,朱督军就忽然站起身来说要告辞,唐雁老道:“我特意请过来吃便饭的,为什么就要走?”

  朱督军道:“原来是抽了空来的,现在想起几件事,非回去办理不可。雁老要请吃饭,有的是日子。”

  说毕,便开步走,唐雁老见这样子,是无法挽留的了,只得送他出门而去。他另外一个客厅里,早已坐满了谋士,静听好音。这时唐雁老脸色沉郁,缓步进来,说道:“敬铭真是岂有此理!一年以来,我是常常帮他忙。现在我在困难的时候,他也不能就这样白看着。况且我还当面说明,正在给他筹款,几天之内,就可以先交他五万元。不料他嫌五万元过少,价也不过,竟自走了。”

  在场的人,本都觉得这回事情重大,非朱督军出来做调人不可。现在听到朱督军大有谢绝调停之意,大家便是着慌。在座的龙际云摸着胡子半晌,摇着头道:“他不会为几句话,就这样决裂的。近来他和两湖方面,也有些往来的,不要他对两湖的举动,也有些关系吧?”

  唐雁老道:“我并不是恋栈,为着地位,去联络他们武人,很犯不着。但是我就职以来,许多伟大的计划,都没有实现,若是走了,很受人家议论的。我只要再得十月八月的工夫,政策实行了,不必他们反对,我会挂冠归隐。”

  财政总长洪丽源,这时也在座。他口里衔着一支极粗的雪茄,沉默着一语不发,右手按着沙发椅子的扶手,把五个指头,像车水一般,只管打着。半晌,才淡笑了一声道:“他们最不满意的,就是财政问题,何妨让他们派人,试办一下呢?我们正是因为总理要替国家办点事情,所以大家忍辱负重,维持到现在。若不是为了总理,大家何必这样牺牲?”

  唐雁老皱了眉道:“现在不是说这样丧气话的时候了,我看你们哪个和敬铭感情好一点儿,谁就去和他谈一谈。他没有别的什么要求,无非为的几个钱,关于这一层,我可以想点法子。”

  龙际云笑道:“他和人交朋友,是无所谓,一刻儿好,一刻儿又不好。这个时候去,他知道为了要紧的事,恐怕是爱见不见,莫如挨到晚上,趁他在家里烧烟的时候,只当前去凑趣。那么,趁他高兴,和他一谈,也许可以得着一点儿办法。只要他能够出来打一个电报,这风潮就可以平息一半。”

  唐雁老道:“我在政治上生活几十年,游历过七八个国家,我不知道什么叫着怕事。但是我们是来替国家办事的,不是和人来生气的。所以在能够忍耐的地方,我总是忍耐。有生气的力量,何妨拿来替国家做事呢?我就不下台,看他们怎样办,难道还能把两湖的兵,杀到我家里不成?”

  起先大家见雁老发愁,都无精打采,现在唐雁老说不怕事,各人的胆子,又壮起来了。议论了一阵,就不觉到了晚上,聚议的人,在唐宅吃过晚饭,正要打电话去朱督军家里,问有些什么客。忽然外面电话报告,说是朱督军已经上了东车站,坐专车回任了。唐雁老听了这话,首先惊讶起来,连说道:“这这这是拆台了。上午,我正请他帮忙,下午他就跑了,这不是拆台,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一想,面面相觑,真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这天晚上,保定忽然来了一封通电,却是响应两湖方面质问财政案子的。唐雁老本来就靠保派几位朋友撑腰,这一回事情,虽知道保派不肯出面转圜,也不至于拆台,所以一向没有理会。现在这电一打,唐雁老只是衔着吕宋烟冷笑,口里连说:“下台,也好,我还有什么留恋?”

  背着两手只在大客厅里踱来踱去。回头看见李逢吉坐在一边,便将头摆了一摆道:“你去打辞呈稿子,事到如今,我们还等什么?非人家派人来轰我们不可吗?”

  李逢吉见唐雁老脸色变了,说起话来,嘴唇都有些颤动。料想这回辞呈,决不是口头禅,便站起来问道:“这稿子大概就要吗?”

  唐雁老背了手衔着烟,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说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内容说得沉痛些,但是……似乎也不必那样决裂。我们只说我们的话得了,不要对谁发什么牢骚。我们并不是和人负气,无非是一事未举,不愿意这样因循下去。只要负托有人,我马上就可以走。”

  李逢吉先是猜他的态度,非常坚决,后来越说越软,最后简直还是要干。李逢吉心里知道这张辞呈,无非是一道手续,大可不办。因此,口里答应,心里却在暗笑。

  这一天晚上,唐雁老家里,就开了一晚上的会,一直闹到天亮,一点儿结果也没有。唐雁老左想右想,居然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把在北京的一些名流阔佬,请到家里来吃饭。第一个被请的,就是帮助唐雁老上台的蒋子秋。平常唐雁老有一个脾气,有一点儿芝麻大的小事,就请人在家里吃便饭。一个总理公馆里,岂有没事的道理。所以除了早上那一餐稀饭而外,其余午、晚两顿,几乎是座上客常满,开起饭来,多是五六桌,少也有两桌。唐雁老是个好要面子的人,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所以闹惯了,若是没有特别的缘故,客厅里不得两桌人吃饭,他心里就不痛快。因此有那窥伺唐雁老意旨的人,送他一副对联,乃是:“满座春风孔北海,一天绿竹谢东山。”

  唐雁老大喜,就把它挂在常请客吃饭的客厅里。在他这样自负的情况之下,决计没有请客不到的道理。不料这一回的情形,大不相同。请十个客,却有六个推辞不到。唐雁老所认为唯一的镖客蒋子秋,老早地上西山别墅去了。这种情形,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好罢了。这一天晚上,唐雁老叫了李逢吉来,问昨天吩咐预备的辞呈,已经预备好了没有。李逢吉道:“得了,昨天就得了。”

  说时,转身就要出去。唐雁老连连摇头道:“现在不忙看那个,你给我上一个呈子,请五天病假。好在我已派人上保定去了,五天之内,总有一些回信。到了假满再做道理。”

  李逢吉道:“说是什么病呢?”

  唐雁老抽着雪茄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倒很难,我向来没有什么老症,说不上旧病复发。若是说突然得了重病,又怕真个相信,闹得荐医探病,更是麻烦。要说小病,就不必请假。”

  李逢吉见他这一分为难,倒忍不住要笑。唐雁老道:“的确,现在叫我挑一场病来害,我都不知道怎样病好。你就替我写上什么病,事到如今,也用不着什么忌讳,只要能应付环境就是了。”

  李逢吉因为唐雁老说了不必忌讳,就有了主意,于是起了一个假呈子,说是久患心冲之症,因不以为意,照旧治公。不料近日以来,病象日深,据医诊治,非静养则前途殊甚危险,拟暂请假五日,以资调养。这样一说,病也来得不奇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好的病。形势不好,可以一次两次,向前续假,形势好了,马上销假,还落个力疾从公的好话。唐雁老见了这个呈子,很是合意。次日早,呈子送达公府,唐雁老就没有上衙门。几个亲信阁员,还来看一趟,见老总满面忧愁,无甚可说,坐一会儿就走了。至于原来戚阁过来的光求旧、张成伯,早半个月就知道唐阁形势不好,借着一点儿小事,和唐雁老反对,就发生了意见,没有大事,就不到唐宅来。

  唐雁老几个亲信的人,像洪丽源、龙际云,那是跟着台柱子同起同落的,倒是不分昼夜,都在唐宅,共商挽救之策。此外的人,知道唐阁靠不住了,各人自奔前程要紧,谁来管你的闲账。因此唐宅饭厅上,大不如以前热闹,每餐只有唐雁老自己相陪的一桌客。别人不来,犹有可说,何銮保是唐三太太的干女婿,遇到丈人这样生死关头,应该出来卖一卖力,才是道理。偏是有三四天之久,不见何銮保的影子,唐雁老很是生气,说道:“他不来找我,我倒要找他。”

  便吩咐打电话到何家去,叫何銮保立刻就来。这时,他正在家里过早瘾,一听说是唐宅来的电话,就由听差回话,说是已经上保定去了。何銮保躺在床上抽烟,见夫人换了鲜艳的衣服,套上裙子,那样子是要出门,因问道:“你上哪里去?据我看,你可以到唐家去一趟,敷衍敷衍两天再说。”

  何太太道:“有什么敷衍头,不能唐雁老去死,我们也跟着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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