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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邵捷如道:“我不是吹,河工局这种不相干的差事,我真不放在眼里。连这个内阁,也受不了赵鼎帅一通电报,何况是姓水的小子。但是我不服这口气,我非把事情弄回来不可。弄回来之后,若是事忙呢,我就辞职不干,也没关系。姓水的要想这样平平和和干下去,那就不行。”

  王润身对他伸了一伸大拇指,笑道:“赵鼎帅的人,究竟不错,说得到,做得到,佩服佩服。将来内阁有改换局面的时候,邵督办是少不得要占一席的了。”

  邵捷如被王润身恭维了两句,便高兴起来,因道:“我是不愿意突然爬起来,总要挨着次序做去。所谓爬得高跌得痛,又说其进锐者其退速。”

  王润身道:“你这个办法很对,先把根基立得稳了,然后才打开一条路子前进。”

  邵捷如笑道:“这不用得问算命先生吗?”

  王润身道:“你不相信算命的就算了,何必一再提到。我今天不过是来闲谈闲谈,可不要以为我是来给算命先生散传单的。”

  邵捷如道:“俗话说,算算八字,养养瞎子。这些三教九流,吃江湖饭的人,我们原不屑于去推翻他,但也只是由那些无知的妇女,向他们请教。像我们替国家办事的人,自有正当的政见,前途成败,都在自己,关命什么事呢?”

  王润身一听他发表政见,知道这下面的话就是没结没完,心想我还到这里来听你的教训不成?因此找了两句话闲谈得远一点儿,便告辞走了。邵捷如对于刚才所说的话,也是云过天空,绝没有加以留意。不料过了两天,忽然接到南京来了一封信,是使署秘书处来的,邵捷如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拆开那信一看,那信道:

  捷如我兄雅鉴:

  浦站握别,倏又一周矣。河工事总座已两电雁老,当可圆满解决。兹有恳者,敝友周潜龙将军,精于卦理,更深于麻衣相术。宦游已倦,京华小隐。朋侪因其孤洁,生活过于淡泊,各劝以其所学,公诸社会。周君迫于环境,亦已依允。我兄京华友好甚多,尚乞广为介绍,以玉成其事,弟亦感同身受也,专此奉达,并颂公祺。

  弟梁炳南顿首

  *

  这封信以外,另有一张纸条,就开的是这个周将军的简单履历。他是四川人,曾留学日本警察速成学校。号象仪,又号了菴。此外并开了他的住址,电话号码,那意思就是要邵捷如先去拜访他。邵捷如接了这封信,审度了一会儿,还是今天去呢,还是明天去呢?后来一想,这个时候,正仰仗南京方面,替自己撑腰,那一方面的人,怎样可以得罪他?反正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还是抽出工夫,今天去的为妙。因就先吩咐听差,打个电话去问问,周将军在家没有。那边一答应在家,邵捷如就坐了自己的汽车,前来拜访。那周了菴,一见名片,马上就请到客厅里会见。

  邵捷如未见周将军之先,逆料他必是一位老先生,一副道学面孔,及至一见面,他才不过三十来岁,架着大框眼镜,留着时髦短胡子,身上穿了一件玫瑰紫的哔叽长衫,下面又踏着一双黄色皮鞋,精神抖擞。他一见邵捷如,就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人一笑,露出口里两粒金牙。邵捷如一想,凭这个样子,无论什么事,都好办,为什么要看相卖卦呢?当时邵捷如就先说道:“久要来拜访,总是不得空,今天可幸会了。”

  周了菴道:“兄弟也是常到南京去的,赵鼎帅是兄弟的先生,又是兄弟的老上司,所以兄弟的关系,和别人不同,常常前去。在南京的时候,就听见说鼎帅非常器重邵督办的。”

  一面说话,一面引着邵捷如上座。这客厅里,沙发大椅,穿衣大镜,放在寸来厚的地毯上,虽不是十分华丽,却也不见得寒酸,看这种情形,要说他为吃饭卖卦,更不符了。这样一想,关于介绍信的那一件事,倒不便先启齿。

  两个人先谈了一些闲话,周了菴似乎知道他的来意,却先说道:“兄弟和鼎帅那里的梁秘书,感情倒还不错,彼此常有书信来往,邵督办和梁秘书也认识吗?”

  邵捷如道:“彼此也很熟识,兄弟就因为梁秘书有信介绍,才来拜访的。”

  周了菴笑道:“前一个星期,兄弟确曾托过他,希望他给兄弟在北京多介绍几位朋友。”

  说时,站起身来,一会儿工夫,就到客厅里的旁屋子里面,拿出一张稿纸来,双手递给邵捷如,笑道:“兄弟无聊得很,打算弄一点儿新鲜的职业玩玩。”

  邵捷如接过那张稿子一看,只见当头写着一寸来见方的行书,七个大字,乃是:

  周了菴将军谈卦

  后面有一两百字一道启事,是介绍书性质。那文道:

  成都周了菴将军,英姿天挺,文采焕发,身经百战,人通六艺,天下奇才也。其人淡泊为怀,不耽利禄。解甲归来,京华小隐。功成不居,读书自乐,求之今人,不可多得。然家园无负郭之桑,归农未许。琴书非糊口之术,做客犹难。纵将军胸襟远大,不谋升斗,而椿萱并茂,须供甘旨。儿女成行,亦厚瞻仰。同人为玉成将军素志起见,则公劝将军出其余艺酌为问世。盖将军善识阴阳,幼精卦理,更兼曾留学东瀛,长于哲学。融化中西,贯通新旧,其断休咎吉凶,知亲闻亲见。若以指导社会,真迷津之宝筏。岂江湖术士,所可同日语哉?将军一在养亲,二在访友,遂允同人之请,在寓设案谈卦。而将军既熟子平,又习麻衣,并可兼谈命相。凡世人有疑难者,亟应专诚往访,以求指引。将军或有五洲之游,慎勿失之交臂也。

  *

  邵捷如从头至尾一看,这一篇小启,虽不至不通,却有些酸溜溜的。再看那下面,订着卦例:卜终身吉凶,一百元,卜十年吉凶,五十元,随时决疑二十元,子平推命,终身三十元,问流年十元,手相每位五元,详谈十元,揣骨谈相二十元。卦例而后,就是介绍人的姓名,第一名就是长江巡阅使赵鼎乾。此外下野的总理总长,在京的名流遗老,列名的共有三四十位。邵捷如心里明白,便先说道:“这事兄弟极端赞成,自然列名介绍。”

  周了菴笑道:“邵督办不觉得这事有些无聊吗?”

  邵捷如道:“笑话了,八卦是伏羲所画,文王后来推演的,都是古圣人的事业,中国国粹所在。现在的人,忘了根本,不懂得易学,更不懂得卦理,这种古学大有失传之虞。周将军能够出来提倡,是再好没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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