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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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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太笑道:“他就是这样,说他没事,一天忙到晚。说他有事,事情又全不相干。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说今天有两位贵客要来,无论如何,是要早些回来的。” 说到“贵客”两个字,便笑着对过有才、史镜华二人一望。史镜华眉毛微微一扬,放出浅笑,从容不迫,用柔和的声音说道:“‘贵客’两个字,应该专指过先生,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子,这两个字怎样承担得起?” 过有才搓着两只手,笑道:“史女士说话,太客气。我们是武人,又是从边防上来的,满身都是粗野的习气,见了女士这种有学问的人,未免自惭形秽。” 他们彼此说客气话,刘太太在一边,也跟着凑趣,说道:“二位都不必客气,据我看,都是人才,只有我们是勉强攀交罢了。” 史镜华道:“我们年轻,正要刘太太指教,不应该说这话。” 刘太太笑道:“史小姐今年贵庚是?” 史镜华道:“十九岁了。大概看起来不止,总在二十岁以上吧?” 刘太太道:“不!只好看出来十七八岁罢了。” 说时,回头一望过有才道:“过先生以为我看得对吗?” 过有才又搓了两搓手,说道:“是的。” 无意之中,又打听得史女士的年纪,自然也是欢喜。谈了一会儿,贾舅老爷也来了。唯有主人翁刘慕唐,直让大家等了一个钟头,他才前来。一进门,便一路地作揖,口里说:“对不住,对不住,有劳久等。” 刘太太道:“你还说了,今天要早点儿回来呢,何以迟到现在?” 刘慕唐道:“不要谈起,遇到了一班资本家,一见就要我打小牌。打了四圈,又接上四圈,怎样也走不了。” 刘太太道:“是哪些人?” 刘慕唐道:“有严竹荪、伍鹤遗在内。” 刘太太道:“这严竹荪不就是你说做九六发了财,有三四百万家财的那个人吗?” 刘慕唐道:“岂止三四百万,这家伙的资产恐怕快到一千万了。他的银行,现在正在翻造,预备五十万的建筑费哩。” 刘太太道:“伍鹤遗虽是个买办,钱也不少的。他和严竹荪,谁有钱些?” 刘慕唐道:“他的钱,也不会少,总在四五百万吧?” 刘太太对史镜华道:“史小姐听听,他的胆子大不大?居然敢和这些阔人在一处打牌。” 刘慕唐笑道:“我是有把握的呢。在场三个人,有两个人的牌,全不相干,我自信可以胜他。不然,我也不会入局的。便宜了他们,只赢了五千多。” 刘太太道:“你少高兴吧,明天倒退出去十倍也不止,我看你把什么钱给人?将来还打算为赌账逃跑吗?” 刘慕唐道:“得了,在座还有生客,不要宣布我的丑态了。” 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过有才心里却想着,这姓刘的倒真是一个大手笔,能够和这些大资本家来往。对于他,也就相当地愿意联络。 及至一会儿入席,又是一桌很好的酒席,刘慕唐夫妻双双作陪。大家吃了酒之后,有几分醉意,便慢慢地放荡起来,贾舅老爷拉着胡子琴,让刘慕唐夫妻各唱了一段戏,便要过有才也凑些余兴。过有才笑道:“我是个粗人,什么也不会。” 贾舅老爷却也不勉强,便对刘太太道:“可惜这儿没有钢琴,要是有钢琴的话,请史小姐弹一个调子,那是极好。” 史镜华喝了一点儿酒,电灯下,映着脸色,泛出一层浅红,笑道:“那种本事,也极平常的。学过音乐的,谁也知道。” 刘太太道:“哦!史小姐学过音乐吗?那么,一定不止会钢琴,别的乐器,应该也有很拿手的。” 史镜华道:“也不能算拿手,不过琵琶一样,还弹得来几个调子。” 刘太太伸出右手四个指头,在左手掌心里拍了几下,连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买了一把琵琶要跟人学,还没有找到师傅哩。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一迭连声,便叫老妈子把内室里墙上挂的那把琵琶拿来。史镜华用手绢揩着嘴唇,微微一笑,说道:“我倒不料刘太太家里就有琵琶,幸而没说大话。要是说了大话,这就无法转圜了。” 刘太太道:“听听史小姐这个口音,一定弹得很好,我们洗耳恭听吧。” 说时琵琶已经取来,史镜华离了座位,讨了手巾,擦了手脸,又漱了一漱口,然后将椅子挪开一步,侧着身子坐下,把弦子拂了一拂,头微点了一点,似乎这把琵琶很合意似的。刘慕唐对过有才道:“你看这个样子,就是老行家的样子了。” 史镜华也不理,于是把琵琶,先弹了几下。试一试弦子,回头对大家道:“献丑了。” 一声道毕,只见她十个纤纤玉指,在琵琶弦上忽上忽下,叮叮当当弹将起来。她侧着身子,正偏向过有才这一边,琵琶虽然遮着半边面孔,只看她目光流动,含着浅笑,就可知道她的心神,已和琵琶声音,融化成了一片。 这时大家正襟危坐,静静地往下听。史镜华将一段琵琶弹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过有才道:“史小姐真是一个聪明人,这一段曲子,是何等的委婉动听。” 史镜华笑道:“既然过先生这样谬奖,大概是不嫌弃,我再弹一个调子吧。” 说着,马上又弹起来。过有才很是得意,以为这一套琵琶完全是为我而发的。弹毕,史镜华望着过有才一笑,说:“不中听别见笑。” 连忙就把琵琶交给旁边的老妈子。刘太太道:“史小姐真有音乐天才,越弹越发好听,能不能够再弹一段?” 史镜华笑道:“音乐这样东西,只好偶然兴到一玩。老是不停,就要减少兴趣的。我弹得本来不好,再要让我弹,那简直不中听。” 刘太太对刘慕唐一望,好像若有所悟,便道:“我们是外行,哪里懂得其中的奥妙,那我就明天再领教吧。” 他们这样谈话,过有才高兴得了不得。心想她的东家要她弹一个调子,都不行。我没有开口,她反而自己愿意弹一个调子给我听。不见高山,不现平地,她给我这个面子,总算不小了。偷眼一看史镜华时,她脸上带着浅笑,走到一边,背过脸咳嗽去了。过有才能拿一纸电底,敲到二三十万竹杠,自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看透。所以他心里那一种快乐,非言语可以形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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