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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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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卫兵将手一指大门东边,说道:“你向那边传达室里去问。” 这才闪着身子,让他走过去了。金幼春走到传达室里,将竹帘子掀开,伸头进去一望,只见三四个人坐在里面谈天。金幼春走了进去,先就笑着点了几个头,然后说一声“劳驾”。说时,看见一个胡子,坐在小书桌边,桌上摆着号簿,壁上挂着收条,似乎这个就是传达,便对他道:“劳驾……” 那人不等他说话,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是到大厨房里去的吧?你不要到这里来打听,你到后门口去问,这里可没有人引道。” 金幼春看这样子,要说是求见总理来了,大概不行,便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本日记本子来。在本子里面,翻了一阵,翻出一张打了折的名片,交给传达,说道:“这是我的名字,昨天总理派人传我来的。” 传达将名片看了一看,又想了一想,说道:“你是哪里的?你是滇菜馆的掌柜吗?那你见账房得了。” 金幼春道:“不是,我是来见总理的。” 传达笑道:“哈哈!你见总理?” 屋子里这几个人,也都笑了起来。金幼春这时为难极了,要他上去回,他是不相信。就这样回去吧?昨天已说好了,今天来叩谢的,岂可在单总理面前失信。这些人一笑,他倒呆住了。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汽车声,有一个人进门来。金幼春隔着门帘子一看,正是邱观海,连忙喊道:“邱观翁,邱观翁。” 说着,一头由帘子里钻了出来。邱观海回头一看,问道:“金幼翁怎样在这里站住?还没有进去吗?” 金幼春笑道:“我也是刚到呢。” 邱观海道:“是不是门房里不肯回上去。” 金幼春到底存心忠厚,哪里和这些仆役计较高低,便说道:“不过他们多问一两声,倒是没有不肯回。” 那传达室里几个人,看见他真和邱观海攀谈起来,才知道果然有些来历,生怕他要说出刚才的事,不免要碰钉子。现在金幼春一字不提,这才放心。看着他跟随在邱观海后面,一路到上房里去了。这时单春林正在内书房看佛书,内听差便进来回道:“邱老爷带着一位金先生来了,现在小客厅里。” 单春林道:“什么金先生!我不知道。你先请他进来回话。” 内听差答应说“是”,便退出去了。一会儿,邱观海进来,还没有说话,单春林便道:“观海你做事越糊涂了,我虽然不在台上,乱七八糟的人,也不便乱见。你要介绍人来见我,总得先告诉我一声。今天带个什么金先生来了,又是什么意思?” 邱观海先听单春林说一句“糊涂”,吓了一跳,又不知道什么事办坏了。后来怪他不该带人进来,未免奇怪起来,便道:“就是那个金幼春,前天不是在总理这里拿了一百块钱给他去吗?” 单春林把书一推,呵呵大笑,站了起来,说道:“你瞧!我一心看书,去参一会儿禅,把昨天的事,都忘记了。了不得,了不得。” 邱观海又问道:“总理还是见?还是不见?” 单春林道:“当然见,我在台下的人还端什么身价。” 邱观海听在心里,也只答应几个“是”。单春林在前面走,邱观海便在后面跟随。到了客厅里,金幼春认识单春林的面孔,早毕恭毕敬,站了起来,闪在一边,让单春林走到客厅中心。金幼春早一弯腰,弯得两手和两足成一平行线,像一条宽面板凳,然后从从容容,两手一拱而起,举平鼻尖,接上鼻息也没有透露一丝出来,一上一下,又是两揖。单春林两只手合抱在胸面前,只是略举了几下,然后笑着问道:“这就是金先生?” 金幼春弯了一弯腰,微微的声音,答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境遇不好,一向少来问候总理的安。” 单春林用手比着椅子道:“请坐请坐。” 金幼春回头一看,椅子就在身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在椅子沿上。单春林坐在对面一张软椅上,很自在的,靠着椅子背,衔着一根玳瑁烟嘴,要抽不抽的,和金幼春说话。金幼春歪着身子,只是随话答应几个“是”。他希望得会见总理,这是不容易的事,满打算把一肚子的苦情,在这里申诉申诉,不料坐了五分钟,听差就进来回了两次。一是陈师长、马将军同来请见,单春林吩咐引到第二客厅坐。一是七省赈灾会的代表团求见,单春林吩咐让他们在大客厅里等一会儿,派人接见。约莫又过了五分钟,听差又来回,吴督军的何参谋求见,单春林只点头答一声“知道了”,见与不见,也没有说。到了第三次,听差来回,是三个日本人来见,还有他们公使的介绍信和名片,一并呈了上来。单春林一看,便说道:“请在西客厅里坐,我就来。” 说毕,对邱观海道:“你陪这位金先生坐坐。” 金幼春一想,他还有许多客没见,我知机一点儿吧,还在这里等着做什么,站起来,对单春林就是一躬到地,说道:“总理公忙,不敢在此搅扰,改日再过来请安。” 单春林见他要走,也不十分执留,随说道:“以后随便可以来谈谈。” 金幼春答应着“是”,倒退几步,退到了客厅门边。单春林只是离开椅子一步,就不送了。邱观海倒是客气一点儿,一直送他到里院的月亮门边,方才回去。金幼春这一来,虽没有得着什么好处,但是总理都见着了,这一条路,量来是可以打通的,所以心里总舒服些。不料一走回去,更有舒服的事。走到自己睡的那个门洞里一看,所有的铺盖物件,不翼而飞。心想,幸而那一百块钱藏在身上,东西偷去了,就偷去了吧,也不足惜的。正在这样念着,庙里的小和尚,忽然跑了过来,扯着他的衣服说道:“金老爷,金老爷,你的东西,我们搬到里面庙房里去了。” 金幼春走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屋子里虽然不是新裱糊的,却也打扫得干净。屋子里,椅子有了,桌子有了,应用的零碎东西也有了。心想,你们错恭维了我了。难道我到单总理那里去了一趟,就有差事。虽然,落得受你们的恭维,出我一口鸟气。这样一想,心里也只是暗笑。 一会儿工夫,贝叶和尚回来了,举起一巴掌,打问询,笑着说道:“恭喜恭喜。” 金幼春道:“有什么可喜?” 贝叶道:“我看金老爷春风满面,一定是今天见单总理有很好的结果,说不定马上就有优差了。这不是可喜的事吗?” 金幼春道:“事倒是许了我一个,就是不知道哪一天发表。” 贝叶道:“金老爷是个忠厚长者,没有官场的可气。据我说,是个读书的人罢了,不是钻营一路的人才呢。其实有了这样的机会,就该打铁趁热,追着单总理着实地答应一个差事。” 金幼春道:“这话极有理,我也这样想。不过今天去见单总理,很不凑巧。” 贝叶和尚听说,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凑巧,没有见着吗?” 金幼春道:“岂能没见着?因为他见我去了,十分高兴,摆上棋子,和我下了两盘棋。他的棋法,实在高妙,我勉强地对付,失了四个子。他说,很好,你居然可以当一面旗鼓,我又多一个棋友了。他是知道我会作诗的,就要我作几首诗。我以他院子里的竹子为题,作了四首七律,给他看。他马上拿出宣纸来,叫我誊上,他的意思是要糊裱起来呢。这样一闹,我就不便提起差事,免得他说我为人太俗,大煞风景。” 贝叶和尚听说,也忘记了和尚身份,将手一拍道:“对!做官要这个样子。不是我当面恭维金老爷的话,您现在已经是单总理的诗友棋伴,这要去得勤一点儿,不难做上一个门客。将来只要他一上台,何愁不做大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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