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史籍历史虚阁首页言情小说侦探推理军事军旅科幻小说时尚阅读
外国名著传记纪实港台文学诗词歌赋古典小说武侠小说玄幻奇侠影视小说穿越宫闱青春校园
虚阁网 > 张恨水 > 京尘幻影录 | 上页 下页
七三


  ▼第七回 人静公衙棋消永昼 文成官样帜树丰年

  却说邱观海正在和书摊子上讲价的时候,恰好金幼春本人,从琉璃厂经过。邱观海马上用手一指,把金幼春指给摆书摊子的看,说道:“这一本卷子,就是他写的。你要多少,他还可以写呢。”

  金幼春见有人指着他说话,以为是笑他穷酸,低着头好跑。邱观海便叫道:“金幼翁金幼翁!”

  金幼春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未便再装不知,只得停住脚回头一看。他和邱观海原来是老朋友,便道:“哦!原来是邱观翁,实在久违了。”

  摆书摊子的,偷眼一看金幼春,他穿着水色竹布长衫,上面的污垢,已经分不清块数,糊成一片。大襟上的纽扣,倒有两个断了襻的。长衫外面,也罩上一件玄纱马褂。那衫袖只有竹筒子一般大,紧缚在手腕上,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物了。两只袖底,已经松了纱,左右手各现出一块漏花,漏出里面的竹布长衫。头上戴的一顶草帽,又黄又黑,沿帽箍一匝的黑布,反成了灰色,也不知受了多少次的雨打风吹。人瘦得本来就像蜡制模型一样,穿上小衣服,越发显着瘦,伸出一个小脖子,极是难看。他心里一想,这种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古墓里扶起来的枯骨,他还能够写出这样好的字来吗?不料他走近来。双眼早已注视邱观海手上拿的那本卷子。邱观海笑道:“我们好久不见,近况如何?”

  金幼春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邱观海把那本卷子递给金幼春看,说道:“这好像是你的大笔。”

  金幼春道:“真是奇怪极了,我这篇东西怎么摆到书摊子上来了?”

  因略为把自己作《匡时危言》的缘由,说了一说。便问摆书摊子的,从哪里收得来的。摆书摊子的,照直说了。邱观海道:“这不用提了,一定是老哥所托的那位朋友,有些为人谋而不忠。”

  摆书摊子的,一听他两人说话,原来这本卷子,却丝毫没有出处,暗地里想埋怨自己没有目力。好在邱观海先有收去的意思,便道:“既是这位先生的稿子,很好,你就收回去吧。我也不赚您的钱,我是一毛钱买的,你还照原价收回去吧。”

  金幼春道:“我自己不会再写一张,收回去做什么?”

  邱观海笑道:“我买下来吧,好做一个纪念。”

  说着,便掏了一毛钱,扔在书摊子上。金幼春道:“邱观翁,你带回去看看,也许说我有些见解。”

  邱观海道:“那是自然,阁下寓所在哪里,过一两天我要过去奉看。”

  金幼春道:“我还住在道泉寺。但是行李萧条,实在寒酸,见不得人,还是过几天我造府再见吧。”

  说着,一揖而别。

  邱观海拿了这一本卷子,自回家去。他其初并没有提携金幼春的意思。他一见金幼春衣衫褴褛,想起在外面混事人的末路,未免为之可怜。这要自己去挽救他,固然透着有些冤。他在单总理那里,也当过几个月的差事,何妨对老头子说一说,也许一动恻隐之心,周济周济他,我岂不是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主意想定,当晚到单宅去的时候,就把那本卷子带在身上。见了单春林,先是说些别的话,后来就谈到买书,由买书就谈到金幼春。单春林道:“这人我以为他早回南方去了,还在北京吗?”

  邱观海道:“一直就困住在北京,走不动哩。”

  单春林道:“这种人北京也就很多了。”

  邱观海一看单春林的样子,竟是不很大理会,又道:“不过,这人文字很好,不料他落魄得像乞丐一般。”

  说着,就把身上藏的那本卷子掏了出来,交给单春林看。说道:“这就是他最近之作,总理请看一看。”

  单春林捧着卷子,一面打开一面说道:“倒写得工整。”

  看了两行文字,脸上现出一点儿笑容。邱观海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以为单春林一定是嫌这文字作得有些酸腐。便道:“实在可笑得很,这位先生自署忧天客,大有曲高和寡的意思。其实这种老生常谈……”

  说到这里,单春林正看到重经学以敦纲纪之本也那一段,不觉暗暗点头。说道:“老生常谈?如今能做这样老生常谈的,能有几个?圣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言,又何尝是小生奇谈。”

  邱观海不料半句话,就碰在钉子上。说道:“正是这样,原不必好高骛远,能作常谈,能实行常谈,就难得。所以千古以来,齐家治国,不外乎中庸之道。中庸者,常谈也。”

  单春林笑道:“你这又是自作聪明,乱解古人书了。圣人之道,原不在奇怪,可也不能说他是常谈。”

  邱观海心想,你刚才那样说,如今又这样说,岂不是不常不奇,叫人怎样跟着说了,也只得说道:“‘中庸’二字虽然看作平常解,其实也是圣人的谦辞。”

  心想这总和你的论调,相差不甚远了。

  单春林将这篇《匡时危言》看完,连声说道:“很好,很好。他这篇东西,要送到哪里去?怎样会落到书摊子上了。”

  邱观海就把金幼春作这篇危言的缘由,和何以落到书摊子上,前后说了一说,单春林道:“他既然这样为难,大小事是不拘的了。让我来写一封信,给他找个地方。”

  邱观海道:“看他作这篇文章的口气,依然保留着身价的,似乎不至于小就。”

  单春林道:“好!读书人,就要这个样子。明天你到我这里拿一百块钱去,接济接济他。叫他没有事的时候,到我这里来谈谈。”

  邱观海不料金幼春时来运转,单春林和他竟有这样投缘,落得一面讨好,一面帮助朋友,便道:“总理既有这番好意,何不就把款子拿出来,我明天一早,就可以把钱送去,让他换一换衣服,就来见总理。”

  单春林道:“换什么衣服,难道我见人,还要人家穿了好衣服才见吗?”

  邱观海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他的衣冠,实在是不齐整。”

  单春林道:“一穷罢了,那要什么紧哩。你切不可叫他换衣服再来。一传出去了,外面要说我们只重衣衫不重人,岂不成了笑话?钱马上拿去,倒也可以,痛快些,我也不必给他支票了,就是现洋吧。”

  当时就吩咐听差在账房里,拿了一百块钱钞票来,交给邱观海。到了次日早上,邱观海便来看金幼春。他因为东北城到西南城,路太远了,就雇了一辆汽车,到道泉寺来。一到大门口,喇叭一响,里面的和尚,以为是贵客到了,早跑出来两三个,一直接到门边。最先一个和尚,满脸堆下笑来,竖起一个巴掌打问讯,说道:“你先生久不到庙里来了,请里面待茶。”

  邱观海问道:“你们这里不是住着一位姓金的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