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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风月双清落花如梦 沧桑一劫影事成图

  北京的陶然亭本是一个名胜地方。虽然仅仅是空旷地上一座庙宇,可是由春暮起,到仲秋止,这里四野青芦,一带古堞,当那夕阳未下,晚风初起的时候,西山的余霞,映着苇塘子里几株孤树,满布着清幽萧疏的气象。在这烟雾沉天的北京城里,本来无甚可去的地方,终年在灰尘里度日子的人,偶然走到这里来,一吸新鲜空气,精神自然为之一爽了。这话也不是凭空虚设出来的,却有一个凭据。也记不清是民国几年了,有一个落魄的文人,他爱这陶然亭,较为僻静,居然就向这附近的人家,赁了三个旧屋居住。

  这人姓陈,号斯人。本来是根据“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两句诗取这个名字的。可是有些朋友和他开玩笑,故意把斯字念成仄声,就成了陈死人了。陈斯人对于朋友这样和他开玩笑,他不但不以为谑,反认为很得当。他说:“在这二十世纪的时候,不能做一番事业,做一个落拓的文人,当然是陈死人了。”

  看他这样说话,可想也是一个有心人,所以他在北京,并没有弄什么差事。他住在这陶然亭附近,上午到南城一个同乡家里教读,下午回来,做一点儿小说笔记,投到报馆里去,换一点儿稿费,在京多年,就是这两样事。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涯,自然很窘,可是他住的是破屋,穿的是布衣,吃的是清茶淡饭,也花不了什么。他一个月的砚田收入,还要多出许多钱,寄回家去供养他的老母呢。他住的这个房子,是一个假四合院,东、北两方是屋,西、南两方是土墙。房东是种菜地的,老两口儿,带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儿子,住了三间东屋,陈斯人一个人住了三间北屋,屋子外面的小院子,有两株柳树,此外原只有些破瓦片、煤渣儿,堆了满地。

  自从陈斯人搬来了,和房东商量着,把这院子拾落拾落,添种了一株桃树,一株枣树。到了二三月里,院子里的土都叫松了,又种些瓜豆花草之类,虽然不花什么钱,等到叶绿成荫,却也有一种清野之趣。天气不好的时候,陈斯人只是关着门,在破屋子里面读书,天气风清日朗的时候,在陶然亭四周苇塘子边散散步,也很自在。

  这一日是三月暮春了,陈斯人散馆很早,趁着一点儿风没有,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一步步走到陶然亭去。走到庙口时,只见已经停着两辆汽车,三四辆人力包月车,似乎有人在这里宴会。走到后院,只听见西房客厅里,笑声、咳嗽声、嗑瓜子声,闹成一片,由外面看那玻璃窗户里面,一堆半截人影子乱动。院子外三四个听差的,大碗的鱼肉,往里面直送。这外面送进一碗菜去,里面的声音可以略安静点儿,停一会儿,人声又大作了。

  陈斯人心里先想着,有人到陶然亭来宴会,一定是一种雅集,而今一看,似乎不像,他那一番仰慕风雅的兴趣,扫去大半,便离开了这院子。由这里角门转出去,外面是一道走廊,对着野外,他顺着走廊临风远眺。只见一阵笑声,角门里走出一群人,正是刚才在那边客厅上大吃大喝的。当先一个人戴着红顶瓜皮帽,架着玳瑁阔边眼镜,哔叽袍子,充呢马褂,斯文一派的样子,口里哼哼地念着诗道:

  云淡风清近午天,
  傍花随柳过前川。

  这人后面有个老头儿,将手从鼻子下一把摸下来,将胡子一抹,摇着脑袋,便接着念道:

  时人不识余心乐呀,
  将谓偷闲学少年啰。

  这几个人后面,有一个听差,捧着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砚台笔架。陈斯人一见,心里想道:“这个样子,这些人打算在壁上题诗呢。别管他,且看他写些什么。”

  首先走的那人道:“就是这里吧!谁先写?”

  那一群人都推首先走的那人道:“自然是大诗家甄范同先生先写。”

  那人道:“不!序齿呢,李铭老最大。序爵呢,王玖襄先生最大,他是参事。总、次长都缺席的时候,参事可以出席国务院会议。”

  这时人丛里面,钻出一个酒糟鼻子,满脸疙瘩的人,就是王玖襄,他道:“别什么罢了。要说作诗,我只好凑一个数,此调不弹,生疏已久了。”

  那个念“将谓偷闲学少年”的胡子,就是李铭老。他也说:“范同你先写。要说作古体诗,我或者比你熟手一点儿,若说作近体诗,我就不如你。”

  甄范同听到他们这样说,他果然不客气,说道:“这样也好,谁想成了功,谁就写上。”

  说着在托盘里拣了一支笔,伸到砚台里去,将墨沾着饱饱的,他把笔拿在手上,将脑袋偏在一边,想了一想,在墙上拣了一块白的地方,写道:

  暮春之暮,桃红柳绿,驾言出游,以去我忧,偕铭老及玖襄依稼诸子游陶然亭,是时也,酒醉饭饱,日朗风停,怆然有感,即席赋诗,留之于壁,诗得亭字。

  他写一句,那酒糟疙瘩脸的王玖襄,在后面念学一句。他写完了,王玖襄道:“好!绝似柳子厚的笔法,十分老练。不过日朗风清,改为日朗风停,这也有所本吗?”

  甄范同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不快活的样子,说道:“玖襄翁,要说作起奉此等因的文章,我或者不如你。要说古文一道,序跋之类,我自信尽可以对付过去。我岂不知道,日朗风清是一句成语,可是现在并没有风,若说日朗风清,便于事实不符了。这四个字,和上面酒醉饭饱一句,正是我们今天雅集的实录,将来百十年后,有人要把这段事编纂起来,才是信史哩。”

  那王玖襄听到了甄范同这一篇大议论,默然无语,大家都道:“范兄前面一段小序就有这些经纬,诗一定是好的了,何不就写出来我们先睹为快。”

  那甄范同果然文不加点,便在墙上写起来。那诗道:

  好似当年快雨亭,桃花赤赤柳青青。
  此中最好过三月,此外何须问六经。
  一列城墙倒长齿,

  写到这里,大家齐声叫了一句“好”。都说道:“这南方有一段城墙,本来也是此地实景之一。可是要写出来,很不容易。你看他用倒长牙齿来形容城墙,真是其妙入微。”

  甄范同看见众人恭维他,越发喜欢得颠头摆脑。他又在墙上写道:

  千根芦笋乱栽钉。

  这七个字写完了,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都说亏他想得到。甄范同道:“这也无所谓想得到想不到,其实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罢了。你想这城墙排列着,不像倒长的牙齿吗?初出来的芦笋,没一片叶子,直挺挺插在地里,不像钉子吗,俗人未尝不看见,他只是说不出这种意味来。就是知道这种意味,也不知道用七个字说出来。这两句话,都是陶然亭附近的实景,我不过看见了,触动了灵机,一想便得。若是坐在家里,不出来游陶然亭,我也是作不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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