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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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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有了他这句话,立刻大事铺张,先打扫了几间干净屋子,帐被枕头,连痰盂子,都挑了干净的放在屋里。大门口两边墙,横贴着丈来长的红纸标语,欢迎蓝专员。在大字下,添了两行小字,乃是小西天谨制,张介夫敬书。账房看到标语上落了私人的下款,觉得这在西安,还没有见过,不知可有这办法,本打算问一问张介夫的,恐怕南京方面,根本就是这样的,倒反是不妥,也只好罢了。这是大门口,在大门以内,各进屋子的墙上,也贴有欢庆蓝专员的直条子小标语,上面也写着下款却是一个人的名字,张介夫敬书。 小西天饭店里的客人见标语上写着下款,都引为奇事,若说这是张介夫的私宅,这样铺张那也没有什么奇怪,无如这小西天是个大旅馆,住下的旅客,很多,何以能让他一个人满墙满屋贴标语,大家纷纷议论,这蓝专员有了什么大权,引得姓张的这样恭维,而对于蓝专员威仪怎样,也就在各人心上,种下了一个疑问,不知怎样,为了账房先生一种揣测,说这位蓝专员像包文正。因之以讹传讹,茶房们传说出来,这位大员,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更有人说,他脸是蓝的,所以叫蓝专员。要不然饭店里用不着欢迎了。 这标语在小西天饭店里外贴了一天,又有神话一衬托,总算收到了效果,许多人都要看看蓝专员,也就有许多人要知道张介夫,他既用个人的资格来欢迎,想必是他有些地位,要不然,就犯不上做这种事了。于是大家要认识蓝专员之余,却也愿意认识这位张介夫先生。不过介夫本人,却不知道全旅馆的空气,有这样紧张,当晚预备了两块钱,静等杨浣花小姐前去取用。 他想着杨浣花这种环境里,多得一毛钱,有一毛钱的帮助,她一定会来的,殊不料直等到深夜一点钟,还不见女人的影子。他想着,白天她在程志前屋子里勾勾搭搭,恐怕是姓程的出钱多,她到程志前屋子里去了。心里有些不服,于是悄悄地走出屋子来,站在志前的屋子外,静听了许久,不想里边仅仅只有志前的鼾呼声,并不曾配着别的响动。但是虽然没有响动,心里依然也宽解不下来,回得房去,半夜不曾安睡。预备的两块现洋,原是放在小衣口袋里的,自己睡不着,在床上未免翻来翻去。于是小口袋两块钱,呛啷一声响,滚了出来。这一下子,可把张介夫惊醒过来了。她不来算不了一回什么事,这倒很好,省下两块钱了。这两块钱留到明天,请问干什么不好,于是心里安然着,就睡过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就起来了,穿上了长衣马褂,有时由里跑到外,有时由外又跑到里,好像掉了魂一样,没有了主张。因为他老是这样进进出出,身上又有一件马褂,这惹得全饭店的人,都有些注意。后来茶房说,这就是贴标语的张介夫。大家这也就随着明白了,他这样忙进忙出,乃是忙着筹备欢迎事宜。可是只除了看到他跑来跑去而外,却也没有布置什么欢迎的仪式,倒不知道他用意安在。这是旁观者的意思。其实介夫自己,关于这样跑来跑去,也想不到是为了什么。 在十二点钟以后,可以说是盼望汽车到了没有。十二点钟以前,明知汽车是不能到的,何必探望呢?好容易盼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前面一阵乱,有两辆汽车开到,介夫赶快到前面打听,知道是省城到潼关去欢迎的人,押着专员的行李,先到了。据说,蓝专员同了两个代表,在华清池温泉洗澡去了,还有一两个钟头,才能赶到呢。这一下,倒很合了介夫的意思,立刻找着那押解行李的听差,含笑道:“请问,你们蓝专员带了一位裘书记来了吗?” 听差说:“不错,有一位裘书记,也在临潼呢。” 介夫道:“嗐!他先来了就好了。” 他口里说着,也就陪了听差指点安顿行李。听差以为他是本地官署派来的招待员,自然,也就由他招待,并不拦阻。 旅客们有些好事的,当那搬行李的听差经过身边的时候,也就因话答话,问专员到西北来有什么公事?听差很随便地答应一声查案。有了这种话,大家由面如锅底,人像包文正这一节上面猜着,这个人一定是笑比黄河清,铁面无私值得一看,于是都在路口上眼巴巴的望着。大家也都想着,像西安这地方,旱灾兵灾之后,元气还没有恢复,似乎没有什么大案子,要中央大员来查办,不过中央大员毕竟是来了,也就不能说绝对无事,因之大家除了好奇心而外,实在也要瞻仰瞻仰贵人的颜色如何。到了下午四点多钟,饭店门口,有汽车喇叭声响,这算是那蓝专员已经到了,先到的那几个欢迎人员,都跑到饭店门口去迎接,张介夫头上汗如雨下,也随着到大门口去接。 这时,张先生欢迎的热狂,也传到了志前耳朵里去。他觉得这事有点异乎平常,虽然不屑于去赶这种热闹,也是情不自禁的,随了这议论纷纭的势子,缓步走了出来,到了前面店门口时,也恰好那蓝专员由汽车上下来。这里瞻仰专员的人,心里多想着,那份包老爷的大黑脸,虽不至于出现,然料着也必是身体魁梧,文带武相的一位大员,乃至几位代表散开,将蓝先生现了出来,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尖削的脸儿,撑出两个颧骨,帽子下的两鬓,都斑白了。身上穿了一件古铜色的绸夹袍子,高高的拱起了他的脊梁,走起路来,一步迈不了一尺,其缓也就可知。 倒是他身边,站着一位太太,不过三十来岁,烫着头发,穿着高跟鞋,旗袍瘦瘦的拖平了脚背,很是摩登。大家看到了这种情形,都不免失望,殊不料大事铺张的欢迎,不过欢迎着这么一位先生来了。可是张介夫却与普通人的心理相反,他是更加着一层热烈,远远看到专员汽车到了,便是红光满面,手上取下帽子,站在大门边,垂手直立,见蓝专员快到了门口,不敢怠慢,立刻抢步向前,正对了他,深深的三个鞠躬。 那专员忽然看到有人抢来行礼,也有些愕然,不过心里猜着,总也是本地的欢迎代表,决不能够跑出一个拦舆告状的,因之在百忙中站定,也就连连点了两个头。介夫见他站定,而且又点了两个头,不由得心花怒放,于是弯着腰,笑嘻嘻地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举着送了过去。蓝专员接过去一看,是个陌生人的名字,又没有官衔不知道是那一个机关的,只得哦了一声,点头道:“回头再详谈罢。” 介夫说了两个是,倒退了两步。蓝专员陪着太太,向小西天里面走,介夫也随着向里面。这一下子,仿佛身上的骨头,立刻加重了好几斤,举起步子来走路,非常地沉着。眼睛向两边看热闹的人,胸挺了起来,好像暗示着人,你看我也同着专员在一路走呢。尤其是走进了小西天,看到一班相识的旅客,更是不住地由嘴角上露出笑容来。那意思又是说,我欢迎蓝专员不是偶然的吧?因为如此,别人也就果然相信他是蓝专员的亲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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