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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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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洪氏一阵心酸,眼泪就流下来。便道:“周老板!你放心,这不像你的家一样吗?你真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 这两句话,大概让世良深深地受着感动,那枯瘦的脸上,也就流下两行眼泪来。 菊芬已是披好了衣服,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走出来。她一看到世良面无血色,垂手垂足地躺在藤椅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倪洪氏牵着她向后退了两步,连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干爹受的寒,睡一会子就会好的。” 这时左右的街坊,也都被这些声浪惊醒了。见倪洪氏留一个要死的人在家里,觉得她有侠气。大家受了她的感动,有火的送火,有热水的送热水。警察到了这时,也感到人家不过是亲戚而已,怎好把病重的人,向人家家里抬,也就自告奋勇,去找了一位西医来。 那医生诊了脉,便将倪洪氏拉到一边,低声和她道:“这个人既是刚刚下船的,当然有许多别后的话要说。现在我和他打一针强心针,让他再延长一些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就赶快地去请他说罢。” 倪洪氏道:“他是这样地不行吗?” 医生道:“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过去的。我看到你们家贫寒,这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了事。” 那医生也不再多说话,自去和病人注射了一针,医药费也不要倪洪氏出一文,提了皮包,径自走了。 倪洪氏看到世良的样子,就知道不行,现在医生如此说了,她更是知道无望,于是走到世良面前,弯了身子,低声向他道:“周老板!你有什么话说吗?计春呢?” 世良道:“计春这孩子……不必提了。”说时,他见菊芬也站在面前,就抬起一只手来,战战兢兢地向她指着道:“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要误了她的前程。我们还是那句话,我们以前订的婚姻,不必算了。” 倪洪氏流着泪道:“周老板!你不必为难,我早就说了,计春得着一个有钱的岳丈,他的书就可以念得出来了。你去后,他若肯认我的话,我依然把他当做干儿子。我决不能为了我的丫头,误了他的前程。” 菊芬在一边听了这话,公公将死,也不要她了。自己有了什么错事,让他父子两个都看不起呢?伤心之余,还加着一分委屈,这就心里更是难过。索性跑进屋子去,伏在床上,号啕大哭。 世良虽是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但是神经还是很清明的。听到菊芬这样哭,于是眼望了卧室里,用手指了两指。倪洪氏明了他的用意,就向屋子里叫道:“孩子!你出来罢,你干爹想你呢。” 菊芬哽咽着,走了出来,只管掀起一片衣襟,不住地揉着眼睛。她哭着走着的时候,世良只是用眼睛看了她,一直等她走到面前来,然后向她连连地招着手,将她招到了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孩子!你不要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这样子办,那全是一番好意。你计春哥哥,他不是人类了。我不能教你这样好的孩子,和那种人成婚配。你说,你懂了我的意思吗?” 菊芬揉着眼睛,点了几点头。世良握了她的手不曾放,却望了倪洪氏道:“大嫂子!做父母的人,都是呆子。费尽了力气,不但是儿女们不见你的好处,只要望到不受他们的累,也就死都闭眼睛了。但是你这个孩子,可是不同;以后,你对于儿女的前程,不要爬高望低,总要安守本分做去。” 他这一串话,说得太多了,未免有些吃力,于是喘了几口气,闭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因有人说话声,他又睁开眼来,向屋子周围看看,见还有几个邻居坐在这里。于是抱了拳头,向四周拱拱,慢慢地道:“诸位!这倪家大嫂子,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若不是她放我进来,我就做了一个倒路鬼,以后还得请各位另眼相看。”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那儿子……他……他也并不是坏人……不过是人家勾坏。……” 他越说声音越小,而且连贯不起来,到了最后,索性将不曾说出来的话,完全停止不说。 坐在旁边的邻居,低声向倪洪氏道:“这是快不行的样子了,就在这地方和他搭上一个小铺,让他平平安安去罢,而且也应当和他预备后事。这样夜深,什么也不能办了。明天一早,可以到孔善人家里去……” 菊芬听了这话,立刻抢着道:“什么孔善人?孔恶人罢了。我娘儿两个就是当当,也可以办干爹的善后。” 倪洪氏就拍着她的脊梁道:“干爹这种样子,你还闹脾气啦?” 邻居们也有知道周倪两家事情的,觉得让他们向孔家化棺材,是触忌讳的事,就不便说了。 夜色渐渐地深了,来管闲事的,自不能久在这里陪伴,各各回去,最后就剩她母女二人坐在这里。到了六点钟,那窗子外的雪片,还是一阵阵地向下涌着。这过道里,虽是两面都有门关着,但是在门缝里有冷风射了进来,只觉满屋子寒气袭人。屋子里点了两盏煤油灯,放在撑住门的小桌上,是为着和这可怜的娘儿俩壮胆子的,但是那灯焰都为了油快要熬干,渐渐地矮缩下去了。 靠墙已经搭了一副床板,垫了一床草席子,上面铺着一床褥子,世良直挺挺地和衣睡在上面。她娘儿俩将两件长大的棉衣在他身上盖着。因为仅有一床被,不能不留着自用呢。 这时当……当……一种很沉着的声音,由雪空里送了进来。世良忽然轻轻地问道:“大嫂子,这是什么声音?” 倪洪氏道:“这是迎江寺打天明钟。快天亮了,熬过了这一关,你老人家就好了。” 世良抱着拳头,苦笑道:“佛菩萨!保佑你母女二人,我告辞了。计春……那孩子……年轻……你原谅……” 在他断续不成语调的时候,那抱拳的手,慢慢地垂下,眼睛也闭了。 这是人家儿子的父亲,辛辛苦苦两番破产为了儿子的父亲;南北奔走,九死一生,为了儿子的父亲。两盏煤油灯,有一盏煤油灯焰,慢慢地挫下去,以至于全熄了;象征着这儿子的父亲的生命! §第三十四回 合作变空言又成逐客 这样的风雪夜里,一间破旧的屋子里,睡着一个无气息的人。我们想想这倪洪氏母女,是一种什么境况?但是这个死人的儿子,却在另外一个地方,做那华丽甜美的梦,梦到他和一个美丽的女郎结婚,他父亲也摩登起来,穿了那玄色的大礼服,站在主婚人席上做主婚人呢。来宾真是不少,将一个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身上,都汗出如浆。做新郎的人,不能够脱衣服,只好是忍受着。但是忍受又忍受,到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将手来扯了衣襟,要当扇子摇,偏是那衣襟摆重,又有些儿摇不动。 及至自己睁开眼来一看,却是睡在一张铁床上,盖着新被褥呢!屋子里所以热得这样,却因为是墙边的热气管子,温度太高了,在屋子里的人,受不了这种温度。 原来在这个时候,余何恐先生,又转到北平来,当了大学教授,而且是个主任。同时受了一个小资本家的委托,在北平建筑模范剧场,请他当顾问。教授的薪水,是三百六十元。顾问的薪水,是五百元。合计起来,每月差不多有九百元的收入。 余先生在天津穷了好几个月,精神上真感到枯索无味,现在忽然有了这大批的收入,不能不舒服一下,以资调剂。所以到了北平以后,也不找民房住,老老实实地,就住在旅馆里,为的是旅馆里床帐被褥,一切俱全,只要有钱,家庭立刻就组织起来了。 周计春呢,他这几个月以来,对于余先生,有了莫大的帮助。所有余先生关于农村生活的描写,完全是他供给的材料。余先生卖了两本戏剧的稿子,约有两千块钱,不久就可以寄到,所写的十九,就是计春报告的材料。在这一点上,余何恐也不能不感谢他,所以余何恐到北平来了,把他也就带到北平来。又感觉他仅仅跟随着,也不是办法,就介绍他到大学里去,当了一名旁听生,免得说他是个无业青年。不过这旁听生,听课与不听课,学校当局是不负责任的。 计春初来北平时,觉得一跃而做了大学生,很是得意。每日还到学校里去旁听两堂课,后来觉到功课方面,十样倒有九样不大了解,在教室里听课,如同受几小时的罪,他感到得不着什么益处,索性就不上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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