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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余何恐道:“你觉得我这种算盘太不经济吗?其实为人都是想不开,除了五官四肢,哪一样东西,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用吃的换穿的,用穿的换吃的,只要维持住了这条生命,身外之物,怎么掉换,也没有关系。”

  计春道:“不是那样说。只要肚子饱就得了,又何必要上馆子。我身上零钱还有一点,去买几套油条烧饼来吃就是了。”

  余何恐鼓掌笑道:“这就好极了。给我也买两套回来,空心吃糖果,有点腻得难受。快去快去!”

  计春倒不想他吃着巧克力的糖果,对于油条烧饼,也是如此欢迎,于是笑着出去了。

  回来时,却不见余何恐,正疑惑是别处去了,他却两手捧了一把瓷茶壶,笑了进来道:“总算我有本事。你想:有了油条烧饼没有一口热水喝,那怎样使得?因之我把那条旧的绉纱围脖送给了隔壁的小老妈,运动着她,找壶茶喝。她喜笑颜开,偷了她主人的龙井茶叶,泡了这样一大壶,还许了我回头再送开水来。喝热茶,吃油条烧饼,这可是人生一件乐事。”

  他说着话,斟满了一杯热腾腾的酽茶在手,见油条烧饼,用旧报纸托着,放在茶几上。他把油条折断了,将两个烧饼一夹,张开大口,就咬着咀嚼起来。不消两三分钟,就吃个精光,向外仰着脖子,端起茶杯,来个碗底朝天,吃喝完了,叫声痛快。

  计春道:“这样看起来,余先生今天也是饿了。”

  余何恐道:“我今天七点钟,就起来了,闹到这时,怎样不饿?不过我不便说,我要说出来,你受心理作用,更加会饿了。”

  计春笑道:“我真想不到,余先生还知道挨饿哲学。”

  余何恐摇着头笑道:“若不懂得挨饿哲学,我们又怎么做平民运动呢!干脆!到晚上,你还是去买些油条烧饼来,不用作别的指望了。”

  他如此说着,却也坦然,依然躺着看书。

  这天晚上,果然吃的是烧饼。次日上午,吃的还是干烧饼。但是到了晚上,余何恐不能忍耐了,将俄国毯子当了,和计春在江苏馆子里吃晚饭,并有南京盐水鸭子和干烧鲫鱼,非常痛快。

  人生找钱最便利的法子,莫过于当当。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有。余何恐既然学得了这个便利,于是跟着当长衫,当被褥,卖《韦氏大字典》;到了最后,打算拍卖屋子里家具,让房东知道了,说余何恐欠三个月房租,不能让他搬。他倒也并不抵抗,只用一只小网篮,捡了一些书纸笔砚出来,屋子里全部动产,都抵押给房东了。

  当余何恐当俄国毯子的时候,每日还有三四个人来在一处谈话吃喝,等到当被褥的时候,每日至多来一两个人;现在已经是拍卖木器家具了,哪里还有人来?所以余何恐提了那只小网篮,也并不想去找什么人,就雇了两部胶皮车,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旅馆的组织,和北平的小客店也差不多,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一张小桌子。对于客人只供给灯火茶水,每日每人收住宿费二角。余周二人没有行李,他们本不肯接待,余何恐进门就给了一块二毛钱,算交了三天房钱,这才让他们住下了。

  计春虽是来自田间的,不怕受苦,但是跟随余何恐的原因,以为他是个有权威的作家,必能找些出路,在这半个月之中,却是每况愈下,落到带破网篮住大炕的小旅馆,只觉得茫茫前途,又走上了黑暗之路。因之进这小旅馆以后,坐立不安,紧紧地锁着双眉,斜靠了黑木板桌子站定,但看余何恐,他却毫不介意,在网篮里拿出一沓书本,放在炕上,当了枕头自己躺了下去,将脚架了起来,口衔了半根雪茄烟,笑道:“你不用发愁。今天晚上,你供给我的材料,我来开始工作。不,说来就来,马上就动手。”

  他说了这声,人跳下了炕,将一张报纸,铺在那黑木板桌上,然后陈设了纸笔墨砚,坐在炕沿上就编起剧本来。

  一口气写了三张稿纸,复又放了笔,将放在窗户台上的那一小截雪茄烟,又捡了起来,用火柴点着。因为太短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角上吸了两口,才问计春道:“现在该你供给材料了。你说,你父亲当佃户的时候,是怎样受地主的压迫呢?”

  计春道:“我们不叫地主,叫东家的。”

  余何恐道:“不管是地主或东家罢,你就说是怎样地受压迫罢。”

  计春道:“压迫倒也说不上,就是凭我父亲的力量,和东家种了大小上十丘田,约莫可以收三十担稻子。这三十担里面,东家要去十四五担,其余是我们的了,可以说是平半分。东家是将他的田价生利息,我们是用劳力,种子,牛,粪,换来这些粮食。此外,还有一季麦,与东家无分,是佃户独收的。”

  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

  计春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

  计春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

  计春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

  计春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

  计春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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