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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计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样名扬中国有权威的作家,居然要和自己合作,这可是幸运了。便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本领……”

  余何恐连连摇着手道:“并不需要你什么本领,只要你是一个农村里出来的人,这就什么都够了。你住在这旅馆里,经济上如何负担得起?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罢。老实说,我家里那种舒服,不会差于这旅馆里的。你带有行李没有?”

  计春说是没有。

  余何恐就叫着茶房进来,教他把这号房的账目结了,便向计春道:“你这就同我一路走,用不着客气。”

  计春真想不到一个新交的朋友,倒有这样干脆,这事过于顺适,自己倒有些疑心了,便站着笑道:“恐怕我不能给余先生多大的帮助。”

  余何恐道:“我请你同我去,你就同我去好了。我这人决不知道什么叫作虚伪的。”

  计春听人家说得如此干脆,若是不去,倒反映着自己虚伪;而况自己除了这样做去,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的了。当时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跟着余何恐走去。

  到了他家,却是在上海弄堂式的所在,一幢小小的洋楼,屋子外面,短砖墙和铁栅栏,围住了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两块草皮,和几盆花木,顺着铁栅门,有一条洋灰泥路。向外开的两扇玻璃门上挂有两幅花绸窗帘,一眼望到,便会知道这是一家租界公寓,或买办阶级的人家,却不料余先生会和这种人住在一处。

  余何恐刚刚是推开那铁栅栏门,那玻璃门打开着,就有人在里面,叫着相迎道:“余先生回来了,回来了!”

  计春向前看时,却是三位烫发长衣的女郎,蹬着高跟鞋,嘻嘻哈哈走了出来。随后有两个穿长衣,两个穿西服的青年,也就笑着出来,在走廊上就把余何恐包围住,笑问道:“余先生一早就到哪里了?我们还等着余先生买点心吃呢。”

  余何恐笑着将两手乱摇道:“别忙,别忙!我给你们带一个戏剧顾问来了。这一回上演,成绩一定可以办到九十分以上。信不信由你。”说着,手上拿着帽子,乱摇着走进屋子去了。

  计春跟着他走进了屋子,却见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来厚的织花地毯上,陈设着蓝绒的沙发椅子,圆桌上蒙着蓝绸的桌围,上面放的茶具,细景瓷描金的,烟灰缸也是景泰蓝的。总之,在欧化中还要显出富贵气来,但是这好像还是预备那平常一种人来坐的。

  在这时,他推开旁边一座门,侧了身子,将手连指两下,眼睛向计春望着,那意思自然便是让计春进去。计春到里面看时,有写字台,写字椅,长长的绒面沙发睡榻,桌上放着石膏的维纳斯裸体像,壁上也是大幅的裸体画。在这写字台对面,有幅油画,画着一个小孩子牵了一头牛,下河去喝水。那小孩子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两脚站在水里,弯着腰用力牵了那绳子。牛却不肯听话,四腿前撑,身向后挫,绳子缚在牛角根和牛脖子上,牵得笔直。

  余何恐将手指着那画道:“你看看,这画画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现,就是那个穿西服的密斯脱曹画的。”

  计春对于艺术却是外行,便点头说好。

  余何恐自坐在写字椅子上,叫计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他笑道:“我们先且作十分钟的谈话,看看我们能不能合作。我的戏剧,是看了这画有所冲动的。也想找这样一个小孩上演。”

  计春道:“放牛的孩子,裤子是要穿的。”

  余何恐道:“我也知道裤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穷得裤子都没有了,这一点上着力。”

  计春笑道:“乡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个补丁,那倒是有的。在门口河里洗澡还要挨骂,放牛不穿裤子那不行!”

  余何恐道:“我觉这画不错,据你说是具体错误了。”

  计春微笑道:“这画实在错了。缚牛的绳子,不是缚在脖子上。”

  余何恐道:“上街来的牛,我也看见过的,好像是缚在牛头上的呀!”

  计春笑道:“牛头上怎样系绳子?牛的力气很大,绳缚在牛的头上,一个小孩怎样牵得动?”

  余何恐用手摸摸头,吸了一口气,想道:“莫非像马缰绳一样,衔在牛口里?”

  计春道:“不!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

  余何恐两手按了桌沿,睁着眼向他看了道:“奇怪!牛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那怎样的穿法?”

  计春道:“在牛小的时候,就要把它两个鼻子眼打通。在这眼里,有用铁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说木栓罢,一头大,一头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绳子就系在栓子小头上。一拉绳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请想,那样一个大东西,小孩子怎样牵得动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断了。这个东西断了,牛就满山满野地跑,没有几个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

  余何恐听了他的话以后,沉思了一遍忽然两手一拍,站了起来道:“对了对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他说毕,笑着跳了起来,打开这房门,拍着手笑道:“你们都来,你们都来,关于牛,我有新的发现了。”

  在他这话说过之后,那些男女就一阵风似地,拥了进来。

  余何恐指着一位披长头发,打黑领结的西服青年笑道:“密斯脱曹!你错了。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不是缚在牛头上的。”

  那密斯脱曹不由地臊得两脸通红,就正着脸道:“牛的绳子,也有绑在头上的。何况事实是事实,艺术是艺术,那原来不能一律而论的。”

  余何恐倒不和他辩驳,却掉转脸向大家道:“有了这位密斯脱周,加入了我们这个团体,就给予我们的帮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开一个谈话会,大家可以把自己对于农村生活,正想描写,而又不敢下笔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谈话会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旁证,总比我们那想当然耳的好一些。”

  他这样说着,除了那位青年艺术家而外,大家都一致赞成。计春看他们以余何恐为首,都很热烈地向自己表示好感,这决不能道人家是有什么假意。自己是个牧童孩子出身,向来是到处隐瞒着的,却不料到了这种地方,竟是如此受欢迎。看看这余先生的起居饮食都是很优越的,在这里住下,目前自然是不成问题,就是往将来说,有这样一位名教授相认识,比冯子云总要高过七八倍。托了他的力量,总可以找一条出路。

  他到了余何恐家里,他是更觉得脚跟踏实,心里又宽慰许多了。心里既是愉快着,自然脸上也就带有笑容。其中一个女生看到,向他连看了两下,两个酒涡儿一漩,便向计春笑道:“密斯脱周!我很想写一篇小说,题目是《乡村一女性》,大意说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进都会上来,后来在都会上受到了许多波折,还是回到乡村去,找她的Lover。”说到这里,她脸上带了一些笑容,说出这样一个英文单字,接着笑道:“密斯脱周!你看这样布局好不好?”

  计春笑道:“好是好的,不过乡村女子,她们决不会这样办。”

  余何恐笑道:“我们不要先把已成之局来问他,要不然便是这个玩意。”说时,用手指了那幅水彩画,“比如说罢,我们要说四川预征钱粮,已经到民国七八十年,我就很疑惑,若是一家每年应该完纳三担粮,七八十年,就要二三百担粮,将全县全省的农人,这些粮食,算起来就可惊异了。他们预征去了,怎样地变钱用?又堆积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问题,我们不能照理想去写,必定要考量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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