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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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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芬道:“为什么不能那样大声音呢?” 她说这话,声音又是非常之大,倒弄得计春更不好意思,只好不说了。 从此以后,菊芬叫着哥哥,自己并不加以拦阻。第一二日,计春始终是不敢答应,叫过了两天之后,也就觉得很平常,由她去叫,不再害臊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已经将豆腐店布置得清楚,挑了一个日子开张;同时,计春也就向倪洪氏叫起干娘来。世良因为一个人灶上灶下忙不过来,又托着倪洪氏,找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名叫小四子的,在店里打杂。 城市里不认识字的妇女们,她们一样地也需要听些新闻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这新闻的材料,无非是对门夫妻吵嘴,隔壁婆媳失和。像本街上有这样一个老头子,为了儿子念书,卖了田到城里来开豆腐店,这就是头等新闻了。所以周世良的豆腐店开了张,就是不买豆腐的人家,也要来买两块豆腐,看一个究竟。因之在开张这两天,豆腐店生意却是很好。 世良为了报答孔善人家里那番好意起见,每日早上,就要装两瓶滚热干净的豆浆,送到孔家去。倪洪氏在豆腐店开张后的第三天,就发现了这件事,到了下午无事,世良端了一大面盆水,放在院子里石台阶上,光着脊梁,在那里擦抹,倪洪氏拿了一只女鞋帮子,在那里绣鞋头上的大红花朵,就闲闲地问道:“周老板!你忙了这一天,该休息了。我那干儿子呢?” 世良两手拿了手巾头,在脊梁上倒背着,来回地磨擦,听了这话,停止了磨擦,向人做一个很踌躇的样子答道:“考学堂去了,还没有回来呢。” 倪洪氏道:“这不要紧,考完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世良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就怕他肚子里没有货,那可要他的好看了。” 倪洪氏道:“不会的,这孩子平常这样用功,又是要面子的人,怎样也不会交白卷子的。” 这句话说得世良也有些信任了,于是背了手拉擦着手巾,又在脊梁上磨擦起来,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菊芬由屋子里跳出来道:“我到店门口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人随了这句话,已经跑远了。 世良将手巾在水盆里只管揉搓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气,就向倪洪氏笑道:“这孩子叫哥哥叫得亲滴滴地,比亲生兄妹,还要亲热许多哩。” 倪洪氏微笑着,突然又正着颜色问道:“周老板!你每天早上送两瓶豆浆到孔家去,这是他们家预先定的呢?还是每日零买的呢?是他家大小姐要喝的吧?” 世良正和她谈到菊芬身上,倒不明白怎样话锋一转,就转到孔家大小姐身上去,便道:“是他们大小姐要吃。我念她的好处,每日送两瓶去。两瓶豆浆,要得了多少钱?不过天天要人跑上一趟罢了。我倒不相信,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会爱喝这种东西。” 倪洪氏道:“不,这位大小姐,她是个好人,她不会作假的。” 世良擦了一把脸,又在墙钉上取下了旱烟袋,在口里衔着,向倪洪氏望了,做个很可考量的样子问道:“呵!你认识这位大小姐吗?” 倪洪氏的脸色突然一变,然而她觉得这种态度不妙,立刻又装出一种假笑来,遮盖她的忧郁和恐怖的状态。笑道:“这位大小姐,是乳妈带大的。这位乳妈和我认识,由乳妈的手上,常交些针线给我做,所以我知道这位大小姐。我在女学堂门口,看过这小姐两回,她并不认得我。周老板!你若是到她家去,可千万不要提起这一件事。” 世良听了,倒有些莫名其妙,正想问这是什么原因,菊芬手上提了文具小口袋,一路喊了进来道:“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倪洪氏先笑道:“哥哥回来了,你快活得这个样子。” 计春走到院子里来,世良问道:“怎么是考到这时候才回来,你都考对了吗?” 计春笑道:“照我自己说,都是考对了的。可不知道学堂里先生看这卷子对是不对。”说着话时,他看到石台阶上,放着父亲一只洗面盆,分明是父亲擦澡了,于是就向前捞起手巾拧干着,将水泼了。世良道:“我的事,你实在不用管,好好地给我念书就是了。” 计春将手巾脸盆送回屋子去,菊芬拿了小文具袋,也就跟了去了。 倪洪氏点了两点头道:“你看他两人相处得真好。周老板!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把这女孩子给你做儿媳妇罢。” 周世良不觉啊呀了一声,接着道:“你有这样好的意思,我睡着了都会笑醒来;你这样一个好姑娘,给我开豆腐店的人,你老不把她委屈了吗?” 倪洪氏道:“笑话,我家又不是家财万贯,也不是做了大官,有什么委屈她?” 世良笑道:“只要你有那个好意思,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只有管着我计春,好好地念书,报答你的大恩。” 倪洪氏道:“这话我们搁在心里,不要说破,让他两人混得熟熟的,一说破了,小孩子一年比一年大,害起臊来,两个人就会你躲我我躲你了。” 世良点了头笑着。这两位做父母的,有了这样一个口头契约,对于这一双儿女,更是彼此疼爱起来了。 计春有这样一个好父亲,又添上一个倪干妈处处照顾,一个菊芬妹妹前后追随,他的环境,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加上他投考的那个模范中学,这校长冯子云,也是一个不同流俗的教育人才;他接着乡下刘校长来信,已经将计春好学的话,完全介绍过来了。冯子云在未看计春卷子之前,就决定了成全他,后来看了他的卷子,实在不错,就高高地将他取了。 计春上了学,世良首先得了一种安慰。他又是个乡下人,吃苦耐劳是他的本色,所以豆腐店的生意,他也经营得很有起色。他照例是半夜四点钟起来,开始磨豆腐,五点钟筛浆,六点钟包着豆干,带做买卖,一直到九十点钟,都是这样忙着。十一二点钟,吃过了午饭,就开始挑水浸豆子,两三点钟,又要包第二批豆干;直要到晚上七八点钟,方才和儿子共了一盏煤油灯,算这一天的总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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