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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小菊子道:“以后你自己去拿衣服,不要我送给你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小海在后面撞出来了。他记着昨夜的事,将一个食指,又在腮上爬着道:“不害羞!不害羞!老公老婆偷在夹道里说话。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赢,头来舂。”

  他说了不算,还高声唱起来。小菊子急得跳脚,连连用手指着他骂道:“该死的!该死的!你叫你叫!”说毕,她一溜烟地跑走了,口里喊道:“妈!你不打小海?他骂人。”

  王大妈早已听到说的那番话,他并没有什么大罪,只得骂了声“这东西讨打”也就算了。

  从此以后,小菊子持着戒心在母亲小海当面,虽不怎样闪避计春,但是绝对地少说话。无人的时候遇着,也只说一两句话就跑开了。

  冬天日子短,一混就到了年边。一天下着大雪,小海推着肚子痛不肯上学,计春是照常地去了。世良在店里做活,觉得今日是特别的冷,恐怕儿子不曾加衣服,在店里告了半天假,带了半斤肉,十块酱豆干,就回家来看儿子。

  到了王大妈家,那雪下得是正涌,放下伞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走到他们厨房里,只见小菊子一人在那里烧火,灶上饭锅盖缝里,正呼呼地向外冒着气。她哟了一声,站将起来道:“周家伯伯来了。”说着,她低了头。周世良倒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她说着话,倒有些难为情起来呢?便道:“你妈不在家吗?”

  小菊子道:“大雪的天没事,和小海推磨去了。”

  世良道:“小海他没有上学吗?计春呢?”

  小菊子低了头答道:“他一个人上学去了。”

  世良道:“大概快散学了,我去接他罢。”

  小菊子有一句话要说出来,想了许久,才向他道:“周家伯伯!你等一会子,我还有话说呢。”说毕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她抱着一件棉袍子来放在小椅子上,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依然坐到灶门口去烧火。

  世良将棉袍子掀开来看了一看,原来是计春的。心里这就有些明白,这是和计春拿出来的,于是就夹在胁下,撑了伞,向计春的学校里来。

  到了学校门口,手上撑着伞,犹豫了一会子,心想还是进去不进去呢?啊!若是进去的话,人家一定说我做老子的,太姑息儿子了。这样走进去,不免会搅乱人家的书场。大概儿子快出来了,就在门口站着等他罢。于是靠了墙角一个避风雪的所在,静静地站着。

  果然不多大一会,学生一窝蜂似地出来了。世良撑了伞在许多人面前挡着,正想问学生们,周计春在哪里?计春却抢着上前来,叫道:“爹爹!你怎么回来了?这样大的雪,我正惦记着你呢。”

  周世良先拉着他的手,握了一下,笑道:“你的手真凉。赶快把这件棉衣服穿上罢。”

  于是将夹着的这件棉袍子,先递给了计春,笑道:“赶快把衣服穿起来罢。回头中了寒,又是一场病,像我上次一样,不就是在门口多吹了一口风吗?”

  计春也就笑着赶快穿起衣服来,在父亲面前走着,一路到王大妈家里来。

  王大妈一见,就笑道:“究竟父子就是父子,计春上学去的时候,他穿的是短衣,我心里还念着,不要回头中了凉,可是别的事情一混,就忘了送衣服去了,怎么你一回来,就知道他没有穿长衣服,把棉袍子跟他送去?”

  世良笑道:“父子虽然是父子,但是我并不知道他没有穿棉袍子上学,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姑娘,就难为她这样子想得周到。她拿了出来,让我带去的。”

  王大妈觉得自己的姑娘,也有这样大了,若说姑娘们对于别家的孩子这样寸步留心,未免令做娘的,要负一点责任。便笑着答道:“可不?是他两人自小儿在一起,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现在搬到我这里来住,他们简直像姊妹兄弟一样了。”

  世良见她母女二人对儿子这样关照,心中十分安慰,就向王大妈拱拱手道:“你待计春这番好处,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将来他读书成功了,再报你的恩罢。你舅爷店里,我做得很顺手,要到明春麦季,我才能回来。遇事都重托你了。”

  王大妈道:“你是个勤快人,所以这样子忙,其实你就不去帮工,家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世良道:“我自己田不多,收的粮食,不够吃的,插人家的田,又受气不过,到了明年,我另有一番打算,所以我今年冬下,不能不去帮工。”

  王大妈叹了一口气,又点着头道:“我知道,你这无非为你那个好儿子。”

  她这样慨叹系之,世良不但不伤感,倒是嘻嘻地笑了。

  乡下人在冬天,为了暖和而又省事起见,吃饭多在厨房里举行。王大妈家里,自然也不会例外。世良和王大妈说着话,到他们家厨房来坐着,王大妈就留他在那里吃饭,并且劝他今天大雪,可以不必到店里去了。世良道:“那不行。我五更头,就要帮着起来磨豆腐呢。”

  他说话的时候,在腰里硬的板带子上,取下了带装烟皮荷包的旱烟袋,放在桌上。那小菊子在一边看到,拿着玩去了。一会子,依然放到原处来。

  世良吃完了饭,趁着天色已晴,雪地上有月色,告辞了就回店去。他走得很是匆促,走出门来了,才想起旱烟袋没有拿着呢,正待回身去拿旱烟袋,计春已经由屋子里跑了出来,两手捧着旱烟袋,递给了世良。他一接着,就让垂下来的皮荷包碰了一下,因问道:“我这皮荷包里,早没有烟了,这里头怎么有许多烟,你在王大妈家里装的吗?”

  计春道:“我没有装呀。”

  世良点了两点头道:“是了,这必是小菊子装的。这孩子小人有小心眼,她以为我是她一家人,所以这样地巴结我呢。”说时,笑着打了一个哈哈,又道:“进去罢。外面凉呀!”

  他在一种高兴之下,足下窸窸窣窣,踏着雪响,走向乡店里来。走在半路上,前面有两个人走着说话。突然有王贵发三个字,送入自己的耳鼓。这王贵发就是王大妈的丈夫,何以这两人夜行,却会提到了他,于是提起精神来向下听着。有一个人道:“王大嫂子,待周世良太好了,给世良找了一个事,又把他的儿子接到家里去过,这为着什么?”

  又一个人道:“不是为了那孩子要念书吗?”

  那一个人道:“我怕这里面有些不干不净。王贵发今年是不回来过年的了。这样亲亲热热地下去,不要给老王改为行八才好呵!”

  周世良听了这些话音,猜着这两个人,是隔村子里的,虽是在大雪地里,身上也不由得出了一身汗。他心里想着:原来乡下人是这样地议论着我们呢!王家嫂子对于我们,可以说完全是一番好意,这倒让人家背上这样一个恶名,真是好人无人做了。儿子在王家寄住,自己总少不得要去看看的,若是照乡下人这种看法,恐怕自己去一回,乡下人就要议论一回,为息事宁人起见,还是从此不去的为妙。不过自己不去,儿子又怎么办呢?

  他走着路,一路想得了一个主意:就是不管如何,把儿子接到乡店里来同住,等过了年王贵发回家了,自己才回家去。儿子每日上学,多走一点路,也就说不得了。

  他想了这一个笨主意,第三天就把儿子叫到店里去住。王大妈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又说不出来;王大妈以为他是离不开儿子,这也就不追问了。这其间只难为了小菊子,心想:女婿过门了,怎么只住这几天呢?大概这段姻事又算吹灰了吧?她在这样疑惑的时候,过了三四个月,周家父子,依然没有回来。

  转眼到了麦熟的时候,要打麦上场了,世良才悄悄地回了家,对于王大妈母女,总是不大敢打招呼,同时还去侦察乡下人的态度,对自己怎么样?他越是侦察别人,越是觉得别人的态度可疑。这真让他窘极了。好在回来的时候,是个忙季,整日整夜地割麦打麦,不到王家去敷衍,王家也不见怪。等他将麦收割好了,共总算了一算,大小麦约莫有十五六担,在春夏之交,大可以接济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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