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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牛子扒着饭道:“爹!刘校长他说了,我若去读书,他不收我的学费,你看他这话是真吗?”

  周世良道:“你不要想读书了。而今读书不像从前;以前读书,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并且是睡在家里就可念出书来,用不着花钱,于今读书,要进学堂,小学花钱罢了,中学花钱多,大学花钱更多。我们乡下,许多从大学毕业回来的人,有什么好处?只是穿了一身的洋装,回来打离婚官司,要了钱带出去用。就是有一两个在外面混事的,也没有看到带一个铜板回来。以前家里典田卖地,下的那一番本钱,就算白丢了。我父子两个插一二担种,每年总不愁煮碗稀粥喝。……这里还有一块油渣子,你吃了去。”说着,由苋菜碗里夹了一块油渣子,又送到小牛子碗里。

  小牛子道:“这一块该你吃了。”

  周世良手捧着碗偏了一偏,笑道:“还是你吃罢。我昨天还在隔村子里上龙王会,大鱼大肉吃了一顿,这就该你了。”

  小牛子道:“做庄稼的人,真可怜,不容易吃一回肉,做大老爹的人,出门去总是有人请,就是在家里,也是鸡子豆干当粗菜吃。”

  周世良道:“唉!何必去羡慕大老爹?他们是前生修的。”

  小牛子道:“怎么是前生修的?我要再读几年书,跟着大老爹后面学学,一样的!我也可以做大老爹了。”

  周世良笑道:“你这孩子出息不大,只想做个大老爹,我像你这样大年纪,想做皇帝呢。”

  小牛子道:“爹!你要做了皇帝,要怎样享福?”

  周世良道:“我别的都不想,我天天要吃油炸锅巴。记得二十岁的时候,在黄财主家里,吃过一顿油炸锅巴,我至今想起来,口里还流馋水呢。”

  小牛子笑道:“你的志向大,坐在金銮殿上,抓油炸锅巴吃。”

  周世良已经很快地吃过了三碗饭,掏起捆腰的蓝布片的头儿,擦了一擦嘴唇,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头道:“你知道什么!做皇帝的人,也不过一个称心如意罢了。我要能在金銮殿上吃油炸锅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抓着草帽向头上一盖,掮了锄子就走。

  在墙外窗子里伸头向里看着,只见小牛子盛起了锅里的饭,正要烤锅巴呢。因笑道:“不要烤锅巴了。我现在又不做皇帝,洗洗碗,你在树荫下睡一觉罢。”说着,他去看水去了。

  小牛子洗过了锅碗,他并不曾依了他父亲的话,去睡午觉,却捧了一本《幼学琼林》,靠在窗户边看。因为以前先生对他说:《幼学》这部书,实在是好,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什么都有,他在乡下会做许多应酬文章,都是得了《幼学》的力量,就是真正做起文章来,也可以套用许多典故。小牛子听说,果然买了一部《幼学琼林》来读,他读了几段,看了小注子,真个像暴发户走进了百货商店,一看之下,样样都有用。所以他对《幼学》这部书,特别地嗜好,有工夫就看。这天他得意之余,只管看着,不觉得到了日落西山,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来,他还在那里看书。

  周世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也有些着迷。大概你总想做大老爹,又在看书了。”

  小牛子放下了书,在灶上布手巾底下,拿出一把瓦壶来,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渴,给你凉了一壶茶。”说时,将一只瓷饭碗,满满地斟上一碗,放在桌上来。

  周世良笑道:“凉的好喝不解渴。”

  小牛子笑道:“我还在灶里给你煨了一罐子开水呢。”

  周世良解着他的腰带布,在里面摸出两个桃子,手上捏着,摇了两摇道:“我也给你预备下了。”

  小牛子伸手来要,周世良却把手抬得高高的,不让他拿着。于是父子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笑道:“你父子二人好快活!”

  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时,却是小学里刘校长来了。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校长上哪儿去?今天得闲啦。”

  刘校长笑道:“我特意要来和你谈谈。”

  周世良道:“啊哟!校长要到我家来坐坐,怎办怎办?厨房里坐吗?”

  刘校长道:“不要紧。都是乡下天天见面的人,客气什么?”说着话,他已走了进来。

  于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草扎的短扫帚,胡乱地在桌子上扫了一阵,笑着用手抓了抓头,又抓抓手臂,反是刘校长坐下来,向他客气笑着道:“你请坐请坐。”

  周世良刚坐下来,又忙着张罗了一顿茶烟,刘校长见矮桌子上摆了一本《幼学琼林》,笑道:“这又是小牛子看的书吧?”

  小牛子对刘校长是特别加敬,在灶墙上取下一个瓦罐子来,在瓦罐子里取出一块干腌姜来,又在竹碗橱子里取出一个二寸小的瓦碟子,两手将那块腌姜撕成丝丝的,放到矮桌子上来,笑道:“先生!你尝一块罢。是我的书,从前我那个王先生教我看的。真好,什么都有。”

  刘校长笑道:“乡下先生总不过是这一套,除了四书五经,再念一本《幼学琼林》,一套《纲鉴易知录》,那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这种书,读得烂熟,顶多也不过多记下几个死典,有什么用处?”

  小牛子听了这话,一肚子高兴,未免向下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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