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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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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是恶意。这也不管它了。青萍是我学生,你是我老贤侄,我们没有不愿意你们合伙之理。只是你应当知道青萍这孩子调皮得很,你若是和她斗法,你落到她迷魂阵里,你还不知道是怎样落进去的呢。你说用诚恳的态度对付她,那是对的。只是怕你诚恳得不彻底,那就不好办。依着我的意思,你最好到南岸我家里去,和我们作一次谈话。并非我们多管闲事,你不是请了我们作证明人来着吗?” 她的话是对亚英说的,可是她的眼光,就望着了她丈夫。西门博士道:“对的对的,我们要设法提早完成你们这件好事。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里去吗?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里去,顺便算是接她回来。也不仅仅关于你的婚事,这一趟仰光,无论赚钱不赚钱,我跑出了许多见识,我们应当商量个在大后方永久生存的办法。据现在看来,抗战一时还不结束,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故乡去吃老米。” 亚英道:“我正也有这点感想,那么,我一定去。”说着,伸出手来搔了两搔头发,呆了眼睛向西门夫妇笑道:“最好请两位证明人把话说得婉转一点。” 西门德伸了巴掌,只管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一百廿四个心,我们决不耽误你的事。 亚英大喜过望之后,心里也就想着青萍,这次突然的答应订婚,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这件事像作个梦一样,未免解决得太容易了。他在喜欢之后,心里发生着疑问,就也很愿意有人从中敦促成功。这就想到天下事,这样的巧,由仰光飞来一个博士,就在两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钟内来到。若是这证明人真可作个有力的证明的话,这不能不说是命里注定了的姻缘了。他在西门夫妇面前坐着,一直在想这段心事,他手上拿了一只空茶杯,就只管转弄着。西门太太笑道:“仙女都到手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出神的!” 西门德笑道:“这叫做踌躇满志,也叫既得之,患失之。” 亚英也就哈哈一笑。这时,西门夫妇在一个发洋财的阶段中,自然是十分高兴。亚英这分滋味,比发洋财还要高兴,也是在脸上绷不住笑容。他觉得应当到几个极关切的地方去把这喜讯透露一下,但是立刻就想到这喜讯应当先向哪一方透露,最后想到黄小姐是不愿声张的,正不知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若是糊里糊涂把这事公开出来,把事情弄僵了,倒叫自己下不了台。他心里来回想着,倒把自己难住了,不知向哪里去好。西门太太有这碟卤鸭翅膀,放在面前,她也是越嚼越有味,简直坐着忘了走,还是博士提议,要去买几张后天票友大会串的荣誉券,方才尽欢而散。 亚英会过东,走出餐馆,站在街边人行路上,觉得街面都加宽了几尺,为什么有了这样的感觉,自己也是说不出来。看到路上的车辆行人像流水般来往,心里也就想着在重庆的人,全是这样忙,那都为着什么,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今天特别悠闲。其实说,今天悠闲吗?心里却又像搁住了一件事似的,老忙着,不知道怎样是好。既然是身子闲着,心里忙着,到哪里去也是坐不定,索性去连看日夜两场电影。他把一天的光阴这样消磨着。晚上回到旅馆里去安歇时,人已经疲劳不堪,展开被褥来睡觉,却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稳。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来。 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门德先生约了去谈话,尤其是第一次荣任迎接夫婚妻的专使,特别感到兴奋。他漱口洗脸之后,早点也不吃,就过江来。西门公馆的路线早巳打听得很明白,顺了方向走去,远远看到山半腰万绿丛中一幢牙黄色砖墙的洋楼,有人指点就是那里。心里先就想着:原来西门德住在南岸,有这样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闹着房屋纠纷,而他并没有搬走的意思了。心里想着,便望了那里,顺着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却听到身后有吆喝着的声音跟了过来,回头看时有四五个脚夫,挑着盆景的茶花,闪着竹扁担,满头是汗。因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着的人非常感到吃力。 有个白发老头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杂在挑子缝里走,他似乎有点吃力,闪在路边站定,将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蓝布衣襟,擦着头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叹口气道:“这年头儿,别说国难当头,有人苦似黄连,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这大劲头子,把这样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这份力钱,找个夫子给扛一扛米。” 亚英听他说的是一口北方话,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脚,向他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家也许是一肚子苦闷,胀得太饱了,简直是一触即发,却手摸了小八字须,向亚英点了个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有钱人花的钱,还不都是苦人头上榨出来的。譬如说,我这口袋里的米吧,若不是囤粮食的主儿,死命的扒着不肯放,哪会涨到这个样儿。我们现在第一项,受不了的开支,就是买米吃,为了在米上打主意,什么法儿都想尽了。” 亚英见老人家这样和他说话,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纪,扛了米爬坡,这情形很够同情,便道:“老人家,你是北方人吗?他点着头道:谈起来,路有天高,黑龙江人,亡了省啦。这么大岁数,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没有。两个孩子都是公务员,他们来了,扶老携幼的,大家也就全来了四川。家十几口,分的平价米就不够吃,就是这不够吃的米,还得渡了江又爬山,才能背了回去。”亚英道:“府上还有很远吗?” 老人摇摇头道:“谈什么府上?上面山窝里一架小茅棚儿就是。我左右对面的邻居,倒全是财神爷,人比着人真难过。你不看见刚才挑茶花上去吗?这就是一位新财神爷买的。他前几个才由天上飞回来,一趟仰光,大概挣下好几百万,钱多了没法儿花,把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玩意儿挑回去,有这个钱,帮帮穷人的忙多好!” 他说着不住的摇头,手提了口袋梢纽着的布疙疸颠了两颠。亚英道:“老先生,我们同路,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 老人听着,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绒大衣,看了看笑道:“那怎么敢当。” 亚英道:“没关系,年轻的人出点力气,只当运动运动。”说着,也不征求老人同意,把那一袋米提了过来,就扛在肩上。 这老人正也是提不动,既有这样的好人和他帮忙,也就无须过于客气,便跟随在后面道:“那我真是感激万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好人不少。” 亚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垭口上,要分路向西门德家去,才交还那老人。他走的这条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这才晓得老人说由仰光飞回来的新财神爷,就指的是西门德。心想他前天才回来,怎么招摇得附近邻居都知道他发财了,这事未免与他不利。就这样想时,四个人由后面赶上来,前面两个是挑着食盒,上有字写明了“五湖春餐馆”,其后两个人,却抬了一张圆桌面,并不有点踌躇,径直的走向西门德住的那楼房里去。他想,这个样子是他们要大请其客了。这倒是自己来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约的,总不会来得唐突,这样想着,也就坦然的走进西门公馆,果然的,楼下院坝子里摆了满地的盆景。 西门太太手里抓了一大把纸包糖果,靠在楼栏杆边望了楼下面几个脚夫安排花盆,嘴唇动着,自然在咀嚼糖果。一个女佣人提了一只完整的火腿,正向楼下走。西门博士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指点她道:“你先切一块来,用热水洗干净了,再用盆子盛着蒸,蒸熟了,再细切。”说时一回头看到亚英,招招手笑道:“快来吧,我有好咖啡,马上熬了来喝。并且预备下火腿三明治,这样早,你没有吃早点吧?黄小姐昨晚睡在这里,现在还没有起床呢。” 亚英一面上楼,一面就想着,只看他这份儿小享受,由仰光飞回来,比由重庆坐长途汽车出去的时候,大为不同,这怎能不教人想作进出口商人呢?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楼上走。这楼梯今天也开了光,洗刷得干净。由最下一层起,铺着麻索织的地毯,直到楼廊上,因之人走进来,并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家那个刘嫂,也是喜气迎人的向下走,两手捧了一个咖啡罐子,她把左手的长袖,卷起了一截,露出新带着的一只手表,看见亚英,便抬起手来看了看表,笑道:“才八点多钟,来得好早。” 亚英心里十分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也只有报之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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