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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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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英道:“那我更有腾挪的工夫了。在下午六点钟以前,我准扛一袋子米回来就是。” 亚男道:“我也应当去想点办法,以防万一。” 大家正在堂屋里讨论这个问题,西门德却由二楼栏杆上伸着头向楼下看,点着头笑道:“昨晚上说得余兴未了,今天一大早又讨论起来。” 区老太爷昂了头笑道:“我们家里人口多,米的问题是最大的威胁。除了讨论这个,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假如是问题很简单,米出在米店里,缸里的米还可以吃两餐,就不必费神:提早二十四小时来商量。” 这时区老太太在屋子里面,推开窗子伸出头来望着,低声笑道:“老太爷,洗脸吧,热水已给你端来了。” 老太爷已知道老伙伴的用意,望着楼上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方才走开。 他这么一摇头,却让他第二个儿子注了意,正是那满头的头发,比入川以前,要白过一大半去。区老太爷今年六十五岁,在中国社会里是享受儿子供奉的时候了。虽然时代是转变了,儿子已不一定供奉父母,可是这老太爷却是一位温故而知新的人物。他对父母曾十分的孝顺过,反过来,他要革除家庭的封建制度,由自身作起,尽量让儿女们自由。亚英平常就这样想着,如今想起来,老太爷却丝毫未得着儿女们的供养,可也不要再教他受儿女之累了。老大得来的平价米,有父母妻子全份,家中所以不够,就全由多了兄妹三双筷子。方才老太爷叹这口气,虽不为了这三个儿女,却实在是三个儿女逼出来的。顷刻之间,他转了好几遍念头,便也就坚决的想着,今天一定去买一袋米回来。心里有事,纵然是个大雾天,也不想多贪一刻早睡,整理着西装,匆匆的走出大门去了。 亚英第一个对象,便是他的老同学费子宜。因为他在生意上挣了一笔大钱,对于朋友方面,很肯帮忙,有时在马路上看到衣衫比较寒酸的人,便拖着问情形怎么样。假使真的有什么困难,他就毫不犹豫的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奉赠。这事虽未曾亲眼得见,但是大家都这样说了,也不能不略微相信。在马路上既是找着人送钱,那么,到他家里去想法子,就不会碰多大的钉子。如此想了,径直就向他家找来。 这费子宜住在一个半乡半城的所在,买了一所西式新屋住着。亚英轻易不到这地方来,所以也不曾特意来看看这位好友。今天为了借钱,才到这里来,多少有点尴尬,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气的走着,还无所谓,到了这费公馆门口,便觉着有一点犹豫。同时,想着这向人借钱的话,却要怎样开口,才为妥当?心里打着主意,脚步就慢慢的有点移不动。 到了大门外时,还想了一想,真的无缘无故,跑向人家去借钱吗?平常总不见面,见了面,就向人家借钱,这却不是交友之道。这么一踌躇,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门了。他站着,约莫也想过了五分钟,由不可冒昧,想到若是碰了钉子的话,那太不值得,再想到向来不和人家来往,一见面就借钱,这碰钉子有什么不可能!越想越胆小,只得掉转身来,向回头路上走。因为他已另得了一个主意,还是去找两个熟悉的朋友;纵然一个朋友借不到,找两三个朋友共同设法,大概没有问题。这样走着,心里倒坦然自得,大着步子走,较之刚才在费公馆门口进退两难的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区亚英还没有走到三五十步路,后面却有人连喊着:“左手。” 这是轿夫叫人让开的请求,也可以说是命令。在山城走路惯了的人,倒不以为是侮辱。但这几声“左手”,喊得异常猛烈,这里面决无丝毫善意。回头看时,正是两个穿新蓝布衣裤的轿夫,藤椅高耸的,扛了一位西装朋友在肩上。轿子后面还跟了一名轿夫跑着换班,便知道这是有钱人自备的轿子,就闪开身子,让到一边。那轿子上的人倒吃着一惊似的,“咦”了一声道:“那不是亚英兄吗?” 亚英回头看时,正是自己要去访问的费子宜。便点着头笑道:“好久不见了,我正是来拜访你。” 子宜道:“那太不巧了,我要过江去接洽一件事情,两天可以回来,两天后请你到我家里来谈谈。早上九点钟以前,晚上九点钟以后,我大概都在家。” 亚英见他坐在轿子上不下来说话,又是这样说了,决没有谈话机会,只好答应道:“好,改日我再来奉访。” 费子宜在轿子上说了一声“改日再会”,那轿夫颠动轿杠,顷刻走远了。 亚英站着又呆了一呆,心想人家约了改日相见,这意思也不能说是坏,可是我今天等着借了钱去买米,怎么:能等几天?越想越没有意思,也就走得很慢,在经过一家店铺前,看到人家墙上挂的钟,已是九点半,这已到了自己开始服务的时候,不许可去想第二个找钱的法子了。匆匆忙忙的回到所里,先就看到候诊室里坐满了病人,医务主任和两个女护士,都正在忙着。看那墙上的钟,恰是快了许多,已是十点半钟了。走进医务室,医务主任手里拿了一卷橡皮带子,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也垂了两条橡皮管子。亚英知道要碰钉子,便先笑道:“今天有开刀的?” 主任皱了眉道:“事情越忙,你还越不按时间来,大家要都是这样办,我没有法子作‘内暴地’,这碗饭大家吃不成。你不要以为西医也是技术人才,可是这在大后方,很不算奇,负有盛名的医生,都拥在重庆,要拿乔,最好是到前方去?可是大家都怕死,都怕吃苦,那就没法子了!” 亚英被他这样一顿连骂带损的说着,轻又不轻,重又不重,倒不好怎样回驳他,因道:“今天请温先生原谅我,是借钱买米去了。” 温主任道:“谁不是为买米才这样昼夜忙着?你以为就是你家的吃米特别重要?” 亚英老是被他说着,心里更加上了一层难受,又想到今日六点钟回家没米交待,那是很难为情的一回事,因之低头工作,什么话都不说。熬到下午下班的时候,便放快步子,一连去找了两个熟朋友。 恰是这两个朋友,手边都没有钱。八点钟的时候,一家的饭,还不曾想到法子,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装饭下去了。于是在马路上盘旋着打算找个最小的面馆,去胡乱混上一顿。忽然有个人拉了自己的手道:“老区,你在找什么人家?” 亚英看时,又是一位老同学,现在某机关当小公务员的边四平。他穿了一套浅青制服,光头没戴帽子,手上拿了一串麻绳栓的酸腌菜。便笑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同病相怜,对你说出来,是不要紧的。实不相储,我打了一天的饭算盘了。” 因约略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 边四平笑道:“你到我家去坐一会,保你晚饭有办法,而米也有个可求得的途径。” 区亚英笑道:“现在请朋友吃顿饭,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边四平将手上提的酸腌菜,举了一举,笑道:“就是这个,你以为我有肥鱼大肉请你吗?”说时,拉了亚英的手就走。亚英道:“虽然你不办什么菜,可是款待我两碗饭,这价目亦复可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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