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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壮士不还高歌倾别酒 故人何在热血洒边关(4)


  再说秀姑去后,先有两个无线电拍到北平,说是关寿峰只受小伤,没关系,子弹运到,和敌军打了两仗,而且劫了一次军车,都得有胜利,朋友都很欢喜。半个月后音信却是渺然。这北平总医院,不住的有战伤的义勇军来疗养,樊、何两人,逢人便打听关、沈的消息。有一天,来了十几个伤兵,正是关寿峰部下的。何丽娜找了一个轻伤的连长,细细盘问一遍。

  他说:“我们这支军队,共有一千多人,总指挥是关寿峰,副指挥是关秀姑,后来沈国英去了,我们又举他做司令。我们因为补充了子弹,在山海关外,狠打了几次有力的仗,杀得敌人胆寒。我们的总部在李家堡,是九门口外的一个险地。九门口里,就是正规军的防地。前十天晚上,我们得了急报,敌人有骑兵五六百,步兵三千,在深夜里,要经过李家堡,暗袭九门口。沈司令说:‘我们和敌人相差过多,子弹又不够,不如避实击虚,让他们过去,在后面兜抄。’关指挥说:‘不行。九门口,只有华军一团人,深夜不曾防备,一定被敌人暗袭了去。敌人占了九门口,山海关不攻自得,我们一千多人,反攻何用?山海关一失,华北摇动,这一着关系非浅。我们只有挡住了要道,不让敌人过去。此地到九门口,只十几里路,一开火,守军就可以准备起来。我们抵抗得越久,九门口是准备得越充足。兄弟,就是今晚,我们为国牺牲吧。’

  “沈司令想了一想,这话也是,立刻我们就准备抵抗。敌人初来,也不曾防备我们怎样抵抗,到了庄外,我们猛然迎击,他们抵抗不住,先退下去。但是他们的人多,将庄子团团围住,大炮机枪,对了庄里狂射。我们各守了围墙,等敌人到了火力够得上的地方,才放出枪去。敌人只管猛烈进攻,我们死力守着不动。战了有两小时,敌人几次冲锋,冲到庄门口来,最后一次,我们的子弹,快要完了,我们关总指挥叫着说:‘大家拚吧,再支持两点钟就天亮了,我们杀出去。’他一手拿了大砍刀,一手拿了手枪,带了五百多名弟兄冲出庄去。我就紧紧跟在总指挥后面,亲眼看到他手起刀落,砍倒七八十个敌人。

  “我们这样肉搏一阵,敌人已经有些支持不住;我们的副指挥关姑娘,又带了二三百弟兄来接应,敌人就退下去了。我们也不敢追,又退回庄去守着。但是这一阵恶战,死了四五百人,连着先死的,一千多人,已经死亡三分之二。看看天色快亮,九门口遥遥的发出几响空炮。我们总指挥坐在矮墙下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守口军队,已经有准备了。’这时,我看他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烂,胡子上,手上,脸上,都是血迹,他两手按了膝盖,喘着气道:‘值!今天报答国家了。’他说后,身子靠了墙,就过去了。

  “我们沈司令、副指挥因敌人还不肯退,就对着总指挥说:‘凭了你老人家英灵不远,我们有一口气,也不让敌人进我的庄子。’说完,沈司令带了残余弟兄三四百人,等敌人逼近,又杀出去冲锋肉搏。这次我们人更少,哪里冲得动,战到天亮,全军覆没了。沈司令、李团长都没回来。不过天色一亮,敌人就不敢再攻九门口,自己退走了。关姑娘数数村子里的活人,只剩二百多,战得真是悲壮,不但九门口没事,李家堡也守住了。可是敌人上了这次当,这日下午,就派了四架飞机来轰炸李家堡。我们副指挥战了一晚,又去收殓沈司令和总指挥,人太累了,就睡了一场午觉。不料就是这时候,这飞机来到,临时惊醒躲避,已经来不及,就殉难了……”

  何丽娜只听到这里,已经不能再向下问他们怎样逃进关的,两眼泪汪汪,恸哭起来。——这日晚上,何丽娜向家树提起这事,家树也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到了次日,正是清明,家树本来要到西便门外,去吊凤喜的新坟,就索性对何丽娜道:“古人有禁烟时节,举行野祭的,我们就在今天,在凤喜坟边,另外烧些纸帛,奠些酒浆,祭奠几位故人,你看好吗?”

  何丽娜说是很好,就吩咐佣人预备祭礼,带了两个佣人,共坐一辆汽车,到西便门外来。汽车停下,见两棵新柳,一树野桃花下,有三尺新坟,坟前立了一块碑,上书:“故未婚妻沈凤喜女士之墓,杭县樊家树立。”

  何丽娜看着,点了一点头。佣人将祭礼分着两份:一份陈设在凤喜坟前;一份离开坟,在平坡上,向东北陈设着。家树拿了酒壶,向地上浇着,口里喊道:“沈国英先生,李永胜先生,我的好朋友。关大叔,秀姑我的好姐姐。你们果然一去不返了。故人!你们哪里去了?英灵不远,受我一番敬礼。”

  说着,脱下帽来,遥遥向东北三鞠躬。

  回转身来,看了凤喜的坟,叫了一声:“凤喜!”又坠下泪来。

  何丽娜却向了东北,哭着叫关大姐。两个佣人,分途烧着纸钱。平原沉沉地,没有一点声音,越显得樊、何二人的呜咽声,更是酸楚。

  忽然一阵风来,将烧的纸灰,卷着打起胡旋,飞入半天。半树野桃花的花瓣,洒雨一般的扑到人身上来。何丽娜正自愕然,那风又加紧了两阵,将满树的残花,吹了个干净。

  家树道:“丽娜,人生都是如此,不要把烂漫的春光虚度了。我们至少要学沈国英,有一种最后的振作呀!”

  何丽娜道:“是的,你不用伤心,还有我呢。我始终能了解你呀!”

  家树万分难过之余,觉得还有这样一个知己,握了她的手,就也破涕为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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