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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4)


  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

  说着,他淡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什么时候能好?”

  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

  家树也不忍多问了,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了。”

  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像……”

  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

  秀姑道:“大婶!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

  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

  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纳?”

  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

  家树被他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么办法呢?”

  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

  说着,偷眼看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吹鼓手啦。”

  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

  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

  寿峰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

  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

  他说着,也没有谁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赏碗饭吃。”

  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

  只说了这两句,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三玄!你还不出去么?”

  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

  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

  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

  寿峰道:“你想什么?”

  家树道:“我的帽子呢!”

  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

  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

  家树真觉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

  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

  沈大娘将衣襟掀起,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

  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

  家树见她这样,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吧。”

  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

  她脸上虽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

  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谁?”

  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戏快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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