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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 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3)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对着芦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树心中,是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两句,又不知要怎样说着才好。家树脸对着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着家树的脸看呆了。寿峰先是很惊讶,后来一想,明白了,便站起来,拍着家树的肩膀道:“老弟!你看着什么了?”

  家树点了点头,坐将下来,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却望着秀姑。寿峰问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刚才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我没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吗?”

  秀姑道:“没有两天,你还见着呢,怎样倒问起我来?”

  寿峰道:“虽然没有两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这一股子威风,更不同呀!谁想得到呢?”

  寿峰这几句话,说得家树脸上一阵白似一阵,手拿着一满杯茶,喝一口便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喝一口,却只是不作声。秀姑一想:今天这一会,你应该死心塌地,对她不再留恋了吧。因对寿峰道:“刚才我倒想向前看看她的,反正我也是个女子,她就是有四个护兵,谅她也不能将我怎样。”

  寿峰道:“那才叫多事呢。这种人还去理她作什么?她有脸见咱们,咱们还没有脸见她呢。总算她还知道一点羞耻,避开了咱们了。”

  家树手摸着那茶杯,摇着头,又叹了一口气。寿峰笑道:“樊家老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些不好过,可是你刚才还说了呢,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变成桑田。那么大的东西,说变就变,何况一个人呢。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只当这趟南下,她得急病死了,那不也就算了吗?”

  秀姑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有些不妥,何不说是只当原来就不认识她呢。若是她真得急病死了,樊先生能这样子吗?”

  秀姑把这话刚说完,忽然转念,我这话更不妥了。我怎么会知道他不能这样?我一个女子为什么批评男子对于女子的态度,这岂不现出轻薄的相来吗?于是先偷看了看寿峰,再又偷看家树。见他们并没有什么表示,自己的颜色才安定了。家树沉思了许久,好像省悟了一件什么事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对寿峰道:“世上的事,本来难说定。她一个弱女子,上上下下,用四个护兵看守着她,叫她有什么法子。设若她真和我们打招呼,不但她自己要发生危险,恐怕还不免连累着我们呢。”

  寿峰笑道:“老弟!你这人太好说话了。我都替你生气呢,你自己倒以为没事。”

  家树道:“宁人负我吧。”

  寿峰虽不大懂文学,这句话是明白的。于是用手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秀姑更不作声,却向他微笑了一笑;笑是第一个感觉的命令,当第二个感觉发生时,便想到这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上的小白折扇打开,掩在鼻子以下。家树也觉自己这话,有点过分,就不敢多说了。

  坐谈了一会,寿峰遇到两个熟人,那朋友一定要拉着过去谈谈,只得留下家树和秀姑在这里,二人默然坐了一会。家树觉得老不开口又不好,便问道:“我去了南方一个多月,大姑娘的佛学,一定长进了不少了,现在看了些什么佛经了?”

  秀姑摇了一摇头,微笑道:“没有看什么佛经。”

  家树道:“这又何必相瞒。上次我到府上去,我就看到大姑娘燃好一炉香,正要念经呢。”

  秀姑道:“不过是金刚经心经罢了。上次老师傅送一本莲华经给我,我就看不懂;而且家父说:年轻的人看佛经,未免消磨志气,有点反对,我也就不勉强了。樊先生是反对学佛的吧?”

  家树摇着头道:“不!我也愿意学佛。”

  秀姑道:“樊先生前程远大,为了一点小小不如意的事,就要学佛,未免不值。”

  家树道:“天下哪有样样值得做的事。这也只好看破一点吧!”

  秀姑道:“樊先生真是一片好心待人,可惜人家偏不知道好歹。”

  家树将手指蘸着茶杯子里的剩茶,在桌上搽抹着,不觉连连写了好几个好字。寿峰走回来了,便笑道:“呵!你什么事想出了神,写上许多好字。”

  家树笑了,站起来道:“我们坐得久了,回去吧。”

  寿峰看他心神不定,也不强留,就约他参观这里的露天游戏场。

  会了茶钱,一直顺着大道向南,见柳荫下渐渐芦棚相接,除茶酒摊而外,有练把式的,有说相声的,有唱绷绷儿戏,有拉画片的,尽头还有一所芦棚戏园。家树看着倒也有趣,把心里的烦闷,解释了一小半。又走过去,却听到一阵弦索鼓板之声,顺风吹来。看时,原来是柳树下水边,有一个老头子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唱大鼓书,周围却也摆了几条短脚长板凳。

  家树一看到这种现象,不由得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阵头晕,几乎要摔倒在地。连忙一手按住了头,站住了不动,寿峰抢上前,搀着他道:“你怎么了,中了暑吗?”

  家树道:“对了,我闻到一种不大好的气味,心里难受得发昏了。”

  寿峰见路边有个茶座,扶着他坐下。秀姑道:“樊先生大概坐不住了。我先去雇一辆车来,送樊先生回去吧。”

  她一人走上前,又遇到一所芦棚舞台,这舞台比较齐整一点,门口网绳拦上,挂着很大的红纸海报,上面大书特书:今天七月七日应节好戏天河配。秀姑忽然想起,父亲约了今天在什刹海相会,不能完全是无意的啊。本来大家谈得好好的,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是他见那个人,不但不生气,反而十分原谅她,那么,今天那个人没来,他又能有什么表示呢。这倒很好,可以把他为人看穿了。她只是这样想着,忘了去雇车子。寿峰忽然在后面嚷道:“怎么了?”

  回头看时,家树已经和寿峰一路由后面跟了来。家树笑道:“大姑娘为什么对戏报出神,要听戏吗?”

  秀姑笑着摇了一摇头,却见他走路已是平常,颜色已平定了,便道:“樊先生好了吗?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

  说到这个跳字,可又偷眼向寿峰看了一看,接上脸也就红了。寿峰虽不曾注意,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说要再玩的话,只得默然着走了。到了南岸,靠了北海的围墙,已是停着一大排人力车,随便可雇,家树站着呆了一呆,因问寿峰道:“大叔!我们分手吗?”

  寿峰道:“你身体不大舒服,回去吧。我们也许在这里还溜一溜弯。”

  秀姑站在柳树下,那垂下来的长柳条儿,如垂着绿幔一般,披到她肩上。她伸手拿住了一根柳条,和折扇一把握着,右手却将柳条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儿的扯将下来,向地下抛去。只是望着寿峰和家树说话,并不答言,那些停在路旁的人力车夫,都是这样想着,这三个人站在这里不曾走,一定是要雇车的了。一阵风似的,有上十个车夫围了上来,争问着要车不要?

  家树被他们围困不过,只得坐上一辆车子就拉起走了。只是在车上揭了帽子,和寿峰点点头说了一声再会!寿峰对秀姑道:“我们没事,今天还是个节期,我带着你还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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