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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1)


  却说凤喜睡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心太讲不过去了。

  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是我不对。”

  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梦话吗?”

  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

  凤喜对于此话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

  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

  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

  凤喜道:“赶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

  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

  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

  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

  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他吸得正出神了。

  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

  听差道:“收下了。”

  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

  刘将军笑道:“我们大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

  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来的。”

  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事吗?我可不敢信。”

  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

  于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 展着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

  沈大娘坐在一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

  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

  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

  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行?”

  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

  双璧仁笑道:“别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呢。”

  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

  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

  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

  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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