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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4)


  寿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

  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了?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

  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

  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

  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

  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

  家树道:“来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

  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

  她说着这话时,就向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

  说着起身告辞, 秀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

  关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

  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

  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

  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

  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凤喜道:“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

  家树道:“怎么这些个快回来?”

  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

  家树和沈大娘都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

  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娘走了。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平添了一种凄凉况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

  凤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着绿纱呢?纱有那么贱,只卖几个子儿一尺。”

  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像做帐子的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

  凤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

  家树也不去答复她这句话。见她小画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偏着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

  家树笑道:“真奇怪!我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

  凤喜于是偏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

  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

  凤喜笑道:“我也是想不起有什么话问你。”

  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正说着话,偶然看到壁上挂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

  凤喜道:“我不会吹。上次我听到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乐好吗?”

  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

  凤喜道:“那么,我弹一段给你送行吧。”

  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凤喜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相思,还是来这个吧。”

  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么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

  凤喜头一偏道:“干吗?”

  家树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

  凤喜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

  家树道:“光弹就好。”

  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调,缓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子,便道:“你爱听,索兴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你瞧怎么样?”

  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说过,你几时学会的?”

  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会了。”

  说时,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么,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家树听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

  凤喜脸望着家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齐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骓不逝兮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硼”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了,不要紧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讳的。”

  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了。”

  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芥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呢?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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