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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天上人间 | 上页 下页
七二


  玉子究竟是把这月亮看得有兴趣,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依然徘徊不走。心里想着,刚才高声说了两句,周秀峰在屋子里,当然是听见。那么,这个无线电报打了去,五分钟之内,无论如何,是应该有回电到来的。她如此想着,因之压着脚步,轻轻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在月下走着,走两步,抬头对窗户上看看,静等着周秀峰一种表示。设若他有什么表示,这就可以断言,白天那个坐汽车的女子,不过是他的平常朋友,决计没有什么关系的。不料她心里如此想着,事实却是相反,周秀峰依然是紧闭了窗门,只管在屋子里哩哩地唱着英文歌,对于窗子外这一个候信儿的人,始终不曾理会。玉子想,往常这窗户门不到夜深不关,纵然关着,只要我在院子里有一点响动,他就把窗户开了。今天为什么我这样大声嚷着都不理呢,这绝不能说是没有缘故的了。

  玉子一人想着,尽管在院子里徘徊,抬头看着天上那半钩瘦月冷清清地悬在蔚蓝色的天上,旁边并没有什么星光陪着,更显出这月亮是清瘦的,自己的人影子,模糊不清半斜着躺在地上。回顾院子里没有人,就剩自己和这个影子,也就说不出来是如何清冷了。正在她这样徘徊不定之际,忽然有一阵嬉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这声浪震破沉寂的空气,非同等闲,实在是由半空里传出的,原来楼窗户已经开了半扇,是哪里发出来的声音呢。

  玉子听到这声音之后,立刻就停住了脚,偏着头,仔细去听那窗户里发出来的声音。然而听了许久,大体可分出来是一男一女在喁喁细语,偶然就带一点笑声。究竟说的是些什么?笑的是些什么?却听不出来,这不用疑惑了,女的一定是那位黄小姐,她白天来了,晚晌有什么不能来?新式女子,就不分什么日夜的,只要是愿意到的地方,白天可以去,夜晚也可以去。今天白天,她既然来着,这不是她是谁呢,这也很容易证明,只要到大门外去看看,是不是停有一辆汽车,这件事就明白了。但是这个时候,街门已经关闭了,若是自己偷偷地去把街门打开,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那还了得。不过也许大门没关,碰巧可以看上一看,于是自己慢慢地走到大门口来,然而大门是紧关着,还上了门闩了,这是不容易打开的,于是轻轻地移着步子,又走了回来。

  在她走回来的时候,到了楼窗下,又不禁心里再拴上一个疙瘩,原来那打开的半扇窗户,现在又关上了,若说他们是无心的,窗子开着,为什么要关上?若说他们是有心的,楼上的窗子,开也好,关也好,楼下人反正是看不见里面。不过最奇怪的,偏是在自己这一移步之间,这窗子就关了,这倒好像是正对着自己而发。那么,自己在院子里徘徊,楼上人也是偷着看见的了。你们只管偷看,这在我家里,我爱怎样走就怎样走,谁管得着。

  想到这里,禁不住又是抬头一望,只在这一望之间,恰是缓了一分就太迟,快了一分又太早,不迟不早,正好看到两个人影子紧紧地在一处,映在窗子上。因为窗子里已垂下了纱幔,这人影子被电灯射在窗纱上,更是显明了,不过这影子,被窗纱的纹抖乱了,分不出来是男是女,而且这一双人影子,一闪就不见了,时间极短,也不让人去仔细鉴定,只好成个疑案了。因之退后两步,对着那窗户只管出神,以为那一双影子,若再出现,一定要看个仔细。但是那影子,绝对不出来了,不但那人影子不出来,而且喁喁笑语的声音,也绝对没有了。

  呆立了许久,反而觉得这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天上的月亮四周,一阵子的工夫,竟铺上许多松软成片的白云。云很快地移动着,在月亮下面走,那半轮瘦月极像一个冰梭子,在那里织棉絮团子,那么越走越快,也越来越厚,那月亮慢慢地看不见了,只剩云堆里一团白光了。云厚了,天阴了,同时院子里的寒气也觉突然加重,两只脚上渐渐地有一阵凉气,由下向上侵袭着。于是退了几步,退到自己卧室外的窗户边,斜斜靠着窗台,眼望着天上,心想,刚才的月亮那样子光亮,夜景多好,不大的工夫,月亮就埋藏起来了,夜色也就大大地变动了。

  玉子心里想着,天下的事,不就是这样难说吗?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月亮那样光明,现在天阴了,月亮也隐藏起来了,人生在世,不和这月亮一样吗?现在我算看透人心了,穷人还是和穷人在一处,不必高攀了;阔人娶穷人家女子做姨太太的,还可以找得着。真说阔人和穷人结亲的,哪里看到过呢!我以前真有些痴心妄想了,这月亮似乎也有点害臊,怕见人,我想月亮在天上照着地下,什么事她也看得见,我才该害羞呢。

  她一人在此静静地想着,一阵大风由天空过去,将屋前屋后的树木刮得呼呼作响,对面楼上未加拴系的几扇楼窗,一齐掀了开来。陈大娘在屋子里嚷道:“你这孩子发了什么傻劲,这样凉,你还在外面站个什么劲儿。”

  玉子也觉这寒风由袖子里向身上钻了去,很是难受,就慢慢地推着门,走进屋子里。陈大娘一看她的脸上,都让风刮得雪白,连那嘴唇也变成紫色。陈大娘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在外面吹得脸上这样惨白。”

  玉子淡笑道:“我看月亮。”

  陈大娘笑道:“你也想学那些有钱的人一样,闹个什么赏花赏月吗?人家知道,真会说咱们穷疯了心了。”

  玉子也不去和母亲辩解,悄悄地上着炕,就躺下了,然而她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全院子里人都睡了,屋子里的灯也灭了,四周静悄悄的。但是仔细向外听时,觉得那对面楼上有一种喁喁的细语声,由空气中传出来,当大风过去的时候,那声音格外可听。穷人没有别的胜似富人,然而这睡觉一件事,却是比富人早得多,所以玉子上了炕许久的时候,其实还不过是十二点钟。

  当楼上的钟声当当敲过了十二点的时候,接着便听那楼上有人大声说话,跟着门外轧轧的一阵汽车声响,由近而远。然后那楼窗内,发出歌声了,歌唱的是什么,不大明白,但是听那声音,自是很欢悦的样子,这一定是周秀峰送客而后,乐得唱起歌来了。半夜里唱歌,在周秀峰那边,真是不易见的事。今天晚上,我是这样扫兴,他倒是这样高兴,也许他知道我在院子里听过他们说话,他故意唱歌来气我的。这样看起来,男子们是最狠心不过的,他弃了那个人不算,还要把一顿气给那个人受呢。她在这里正作此想,恰好是那边的歌声牵连着不断,仿佛之间,听到歌词里面有这样两句,“妹妹,我爱你,我爱你!”

  玉子听到,心里难过,已是不能安心躺着了,便坐了起来,爬到窗子边,将窗纸挖了一个小窟窿,向外张望。但是所看到的,只是对面电灯光所映照的那一扇楼窗,并没有别的什么。张望了许久,自己也觉得无甚趣味,依然躺下,头一靠了枕头,就思潮乱涌起来:由当初认识周秀峰想起,想到最近为止,一会儿觉得可喜,一会儿又觉得可悲,想得的结果,是做了几个月的幻梦。现在明白了,做一场梦也不要紧,然而和周秀峰同游几次,自己已觉得是他的人,而今被人抛弃,也可羞哩。想到这里,陈大娘从梦中惊醒,昂了头在外问道:“孩子,怎么样,怎么样?你做梦了?”

  玉子道:“我不怎样。”

  陈大娘道:“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呢?你听,你说话还带着哭音呢。”

  正是:

  本无好梦留人睡,却有痴人做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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