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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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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太太道:“这倒使得,本来我哪一年也做好事的,给我长生做点慈善事业那也不要紧,我就散一万个铜子。” 保姆笑道:“现在铜子儿不值钱,一块钱要换三四百铜子呢,一万个铜子,可没多少钱。” 黄太太想了一想,笑道:“可不是,我倒是想愣了,这就送十万个铜子吧,这总不会算少了。真要做慈善事业,现在是不好用铜子算的。” 黄太太有钱,和别个有钱的人不同,她最怕人说她花不起钱,笑道:“让这孩子好了,我就花一千块钱,换了铜子,街上撒去。” 姨太太道:“那更不容易办了,一千块钱的铜子,别说带在汽车上跑,恐怕汽车会给他压坏了。” 黄太太道:“那要什么紧,带着钞票在身上,在街上随换随散得了。” 大家这样谈了一会儿,也就去了,倒没有想到黄太太真会照办。过了两天,长生的病果然好了。黄太太以为长生的病好得快,和许的愿很有关系,便和姨太太各坐了一辆汽车,车上各堆着一大堆铜子,吩咐汽车夫由内城到外城,复由外城回内城,东西南北,兜了一个圈子。汽车两边的玻璃窗,都给他下了,抓着整把的铜子就由车窗子向外乱扔。街上的人忽然看见两辆大汽车,在街上沿途扔铜子,都以为这是奇闻,都嚷了起来。黄太太看见街上人起哄越是高兴,就拼命地扔铜子,大半个城圈还没有跑完,一千块钱的铜子早就撒光了,黄太太因为扔得高兴,又换了两百块钱的铜子,以助余兴。 回到家里,黄太太对黄经仁说:“我今日在北京城里出了一个大风头,汽车开到哪里,街上的人就跟着到哪里,你看这算出风头吗?” 黄经仁道:“我早知道了,你在满街扔钱呢,这种风头,不出也罢。我们有钱,已经让人十分注意,再做这样花钱的事,人家以为我们把钱当瓦片儿使,并不在乎,就更要惹来麻烦了。” 黄太太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一千块钱,那不算什么,就算我的吧。” 她这一句话,非常厉害,黄经仁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黄经仁所说,并非过分之谈。社会上一班干慈善事业的人,打听得黄太太有此豪举,就都愿意她加入这个团体。这其中第一个来邀请的,就是世界道德会。这世界道德会的事,多半由一位副会长主持,她是一个老处女,名叫易品题,乃是一个教育家,又是一个女演说家。她早年曾一度入政界,现在觉得政界无可发展,就专门从事社会慈善事业。她住在北京,并无别事,整年就赶到各处加入客方的团体活动,交际一广,熟人也多,只要有机会,就替道德会在各方募捐。她原知道黄经仁是个有钱的人,也能捐款的,可是不得其门而入。现在听到说黄太太满街撒铜子,一天就花了一两千元,百儿八十的,自然不在乎。因此,到了第三天,便到黄宅来拜会黄太太。黄太太一见她的名片,印了许多衔名,在名片头上排着,乃是“世界道德会副会长、妇女大同盟总干事、前广西军政府顾问、前江西慕贞女子学校校长、实业联合会交际员、前广西初选当选众议员、前福建民政署顾问……” 此外还有许多,把名片上半截,排得密密麻麻的,一点儿空都没有。黄太太将名片向桌上一扔,道:“瞎出风头的一个东西,见我做什么?” 就吩咐听差,告诉不在家。易品题虽然明知女主人是有心挡驾,她并不在意,含笑走了。到了次日,她依然来求见,黄太太见她二次来了,越是讨厌她,还是不见。 易品题告辞出了大门,正要想个什么主意才能得见,恰好一辆油漆光亮的人力车迎面飞驰而来。车子到了面前,便停住了,上面坐着一个西装少年,易品题认得他,乃是周秀峰。易女士看见,连忙就是一鞠躬,连叫道:“周先生,周先生,好久不见了。” 她是向来接近教育界的人,因此周秀峰认得她,只得含着笑容跳下车来,说道:“密斯易也是从黄府上来吗?” 易女士笑道:“不是的,我也是刚来的,周先生和这里的黄总办认识吗?” 周秀峰笑道:“认识,不过我是来拜会大小姐的。” 易女士笑道:“好极了,我正想和黄小姐谈谈,因为没有人介绍,不便冒昧求见,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周秀峰虽然不愿意,一来为面子所拘,二来为他和黄家有交情,顺便介绍一下也无妨,便道:“我们一块儿进去见她就是了。” 易女士一听,十分高兴,转身就跟着周秀峰一路进去。黄丽华和周秀峰是更熟识了,周秀峰常是借着事由来谈话,黄小姐因为他温存体贴,很是合人意思,也极欢迎他来。所以周秀峰来了,听差一直让到小客厅去,并不事先征求黄小姐的同意。现在周秀峰虽然另同一个人来,因为是女客,而且碍着周秀峰的面子,不将易女士单独拦阻回去,也只好由她到了客厅里。黄小姐出来相见,周秀峰只略微介绍了两句,易女士便自己拿出名片来,鞠躬呈上。黄小姐哪里知道她是母亲拒绝不见的人,认为是交际场中的一分子,所以也很殷勤招待。 易女士一看黄小姐穿一身华美的衣服,脚下穿的两截高跟皮鞋,前面一截,只好算套着几个脚指头,那双露孔挑绣红花的丝袜子,倒有十分之八九露在外面。只看这一点,就知道她是一个极时髦的人了,于是她便先笑道:“密斯黄真美丽呀,在我未见以前,我是猜不到有这样美丽,可是好像在什么跳舞的地方和密斯黄会过。” 黄丽华笑道:“跳舞的地方,我常去的,也许会过。” 易女士道:“那就对了,我记得那一天密斯黄是跳的却而斯登舞,现在知道这种舞法的人,还不多呢。在交际场中,密斯黄实在是一个大明星。” 黄丽华一见面,就受她一顿恭维,很是中意,一问一答,竟让周秀峰插不上嘴去。 他不能客气了,便从中插言道:“密斯黄,我今天特为一桩小事来的,后天礼拜六,我有大半天闲工夫,不知道南苑跑马,密斯黄去不去看?” 黄丽华笑道:“我是一定去的,我买了二十多张马票呢。” 周秀峰笑道:“买这样多,大概要一两百块钱了,这叫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买这些票,或者有一两张碰得上呢。” 黄丽华道:“上海的大香宾票,一中十几万,我一向不参加。像这样的小跑马票,中个几千块钱,有什么大意见,何况是中不到。” 易女士道:“既然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买许多呢?” 黄丽华道:“哪里是我要买呢?这种小跑马票,做外国人生意的商店里,大半都带卖。这些地方,我是免不了去的,他们都认得我,见着我,就劝买一张。好像那家鲜花铺,两三天总送些花到我这儿来,所以认得我。前天我因为要挑一对鲜花篮送一个朋友,亲自到那家花店里去了,他们一见,以为主顾已到,无论如何,要我销他三张。要是说不买吧,他们那一番恭敬,差不多五体投地,我没有法子,只得收下了。在上海住呢,这样的事更多。尤其是那几个舞台的案目,常常地说好、求情,要你给他销几个包厢。因此每年总要花去上千块钱,对付这种下等人。” 易女士笑道:“这区区的数目,在密斯黄又算什么呢?” 黄丽华道:“因为家父经商,外人不明白,以为我用钱是很宽裕的。其实外面商业上的钱,不但我不能随意用,就是家父用钱,也有种种限制呢。老人家因为我在上海花钱花得太多了,所以把我接到北京来,现在每个月是三百元的月费,拮据得了不得。” 易女士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难说,像密斯黄这样大人家的小姐,还不免叫穷,何况别人呢?” 黄丽华也笑道:“这叫穷是不至于,不过为了钱的事,常常要去和老人家麻烦,我真不愿意。” 易女士笑道:“若是像密斯黄也一样要钱都不愿受麻烦,那只有等着钱往手里走了。” 这一说,大家也就笑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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