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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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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听了不觉把头一低,接着一笑,到后来却又正了颜色道:“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记得我父亲教我念‘四书’的时候,在孟子上有那样几句,什么‘嫂溺则援之以手’。” 李守白听说,便道:“我到了今日,才知道大姑娘肚子里,很有一肚子文才呢。” 小梅笑道:“哪里谈得上文才,我在生人面前连认识字也不敢说。这都是为了你两句话,把我的话逼了出来的。”说着时搬了个方凳子放在床面前,侧了身子坐下,就和李守白闲谈起来,谈了两三个钟头。 李守白微笑道:“大姑娘,你累了去歇息吧,我要下床呢。” 小梅眼珠一转,似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就低着头走到外边屋子去了。她虽是走开了,对于李守白的行动依然是很留心的,不过在暗中窥探罢了。约莫有半个小时之久,她并不见李守白出来,便在外面屋子里,隔了板壁道:“李先生,你还不曾下床来吗?” 李守白答道:“下床来了,只是我这条好腿坐得久了有些麻木,也有些走不动哩。” 小梅在外面屋子里顿了一顿道:“就是把屋子脏了也不要紧,回头我来给你扫一扫就是了。” 李守白道:“那多不便,而且也太不成话了。” 这就不听小梅说什么,不多一会儿,她捧了个痰盂子,在房门口站了一站,看到李守白还是躺在床上的,于是就把那痰盂捧进来放在床面前,低头背转身走了。约莫半小时之后,她就进房来搬了痰盂出去。 李守白躺在床上,脸色沉郁着,听到墙后院子里,有一种刷洗痰盂的声音。他上次不曾流出来的眼泪,毕竟是流出来了。身上并没有带手帕,就牵了毯子的上端,在眼睛上揉擦着。 小梅进来看到,却呆了一呆。在外面找了一块手巾塞到他手上,轻轻地道:“你不要难过,你是个病人,什么事自己不能动,总要人帮忙的。” 李守白道:“虽然病人是要人帮忙的,可是这里面到底有些分别。” 小梅道:“那有什么分别?在省城里的事我是不记得了,仿佛在医院里有一种姑娘当看护,专门伺候病人,所有病人的事都归她代做,当病人的也就很安心地受用,并不难受呀。” 李守白道:“那是你错了,当看护的她自有她的责任,因为她的职业就是伺候病人的。大姑娘你有什么伺候病人的责任呢?” 小梅道:“你和我父亲是朋友,我眼睁睁地看到你害病,能够不问吗?不能不问就是我的责任了。你不要这样谦逊,我怎么伺候你,你怎样受着,我心里就痛快了。” 李守白靠在床柱上,微偏了头向她望着,由她的手上,看到她的脸上,由她的脸上,更又看到她的手上,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小梅自把头来低了,李守白两手按在被头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向她道:“姑娘你待我的恩太重,我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报答你,但是……” 小梅坐在床面前的方凳子上,也是偏望了他有一句话要,他提到了“但是”两个字将话顿住了的时候,小梅也就不说什么,静静地等他把话来说完。 李守白静默了好久的时间,才道:“以前的事,我自然有些对不住大姑娘。但是我也是热心过甚,才那样下井救人。到了后来,我凭良心说确是有些后悔,然而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了。” 小梅什么话也不说,两手按手,抚摸了自己的膝盖,低头老不抬起来。 李守白道:“诚然,这件事我有些无可奈何。但是我要把态度坚决些,未必没有办法。” 小梅依然低了头,可是答言了,她道:“嗐!这已过去了的事,还提起做什么?” 李守白又没有话可说了,沉默着只管看了窗户纸上的日影。这屋子里沉寂得如在古庙里一样,空气里没有一点波浪。便是李守白胸面前放的那个挂表叽叽喳喳的机件声,从衣服里振荡出来,一阵阵地送到耳朵里面来。李守白将头垂到胸前,连自己的鼻息都可以听到很清楚。这样沉默很久了,让小梅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站起身来打算向外走。 李守白道:“大姑娘,你再坐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小梅正站起身,一只脚还钩住了方凳下面的一道底档。听到他如此说,就半侧着身子,低着头不走了。 李守白道:“请你坐下,让我慢慢地说。” 小梅果然听他的话,就慢慢地在方凳上坐下。 李守白想了一想道:“我的事虽然做错了,但是还有挽回的办法。”小梅不作声。李守白道:“孟家那姑娘……”小梅还是不作声。李守白又道:“我想,她或者能原谅我,以前的事……作……为……罢论。”他鼓起了全副精神,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但是那最后“作为罢论”四个字,断断续续地说着,细得只有蚊子哼的声音,在空气里飘动。小梅也不知是何缘故,两腮泛起两朵红云,只看按住自己膝盖的两只手。 李守白先是无法说出那“作为罢论”的四个字,及至把这四个字说完了,把那怯懦的一个关头就打破了。以后的话就没有什么难说。便大了胆子道:“这是我昨晚到今天决定了的主意,假使你不觉得我的话冒昧,我就这样子办。” 小梅突然地道:“那你岂不毁了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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