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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太平花 | 上页 下页
二六


  小梅随手一把将头上的蓝布包扯了下来,将蓬下来的头发继续着向耳朵后面顺了过去,接着又伸手摸了一摸脸上,扯了一扯衣服,看了她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来。

  李守白见她不作声,又跟着再问一声道:“令尊大人在家吗?”

  小梅笑着点了点头道:“在家。”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人就向里面一跑。李守白看了她这情形,倒不明她用意所在,只好呆呆地站在过堂里静静候着。过了一会儿,韩乐余披了一件长衫,一面扣纽襻儿,笑着迎了出来道:“难得难得!李先生居然来了。”拱着手,连连说请。

  李守白见韩乐余满面春风,一想这老头子真是和气,隔了许久的日子,见面之下,还是初次相逢那样亲热,便笑道:“我这大门外边,还有四个护送的骑兵,我得安排安排人家。”

  韩乐余道:“那不算是外人,赶快请进来,让他们便饭了去。”

  他说着话,竟自将这四个骑兵拱手让到堂屋里来。他除了自己招待茶水之外,连忙吩咐二禿就预备了一餐面食,让四人饱餐而去。在这种主客应酬之间,韩小梅并不曾出来,李守白心里,自然是纳着闷。他家里一切都如常,为什么她一个人就糟蹋到那种样子?难道她是为了避闲人的耳目,故意装出那个样子吗?不过心里如此怀疑,嘴里却不便问出来。

  韩乐余陪那四个骑兵谈话,他也陪那四个骑兵谈着话;韩乐余陪那四个骑兵吃喝,他也陪着四个骑兵吃喝,心里只觉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办。仔细想起来,实在也没有什么事不曾办,只是不安而已。这时天色早已晚了,黑洞洞的长空里,大小鼓钉似的密密排着星斗。

  二秃亮上一盏灯放到桌上,重泡了一壶新茶,对面坐下,韩乐余先斟了一杯茶,两手送到李守白面前,笑道:“我们慢慢谈一谈。这次,李先生不会像上次那样,是匆匆要走的了?”

  李守白道:“来了就要韩先生盛情招待,心里过不去。”

  韩乐余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内忧外患的年头,身家性命,今天保不了明天,上午保不了下午,有些吃喝,不和朋友快活一下子,岂不是枉过了?这两天忽然又传说日本兵要来了。我们军队内战,日本帮助着,以往是有过的,不像这次这样明目张胆呀。我们村子外大路上,整天过着大军,百姓又惊慌起来。我听说尚村一带,百姓跑了一个精光,我们住在这里,总算还没有遭难。好在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哪一天打到这里来了,哪一天我们就丢家逃上山去,所以还守着这个寒家。就是敝村子里,胆小的,也都早已走了。我们父女住一刻是一刻。请想,家里这些东西,留着做什么?”

  李守白道:“这次日本兵,并不帮助哪一边,是要从中捞便宜。韩先生虽然是胆大,究竟这个办法不好。军事变化不测,战场上的事,上午这块地是后方,下午变了最前线,乃是常事。而且军队进退,也不能通知老百姓。假使一边军队退了,和那一边追过来,双方军队,正好对了中间打,要逃也来不及了。”

  韩乐余道:“我本来也想走,无如小女有些傻气,她舍不得丢了家里这些东西,我想一个小姑娘都有这种胆量,我还怕什么,所以就没有走开。”李守白道:“果然的,大姑娘胆子不小,今天这大路上过兵,我又带了四个骑兵进来,她一点不怕,倒在大门里扫地。”说着不觉一笑道:“我突然相见,几乎都不认得了。”

  韩乐余笑道:“究竟是孩子气,她故意弄成这个样子来。天天用荷叶泡水洗脸,糟成一副曹操面孔了。”只说到这里,却听到小梅在堂屋里叫了一声爹。

  韩乐余道:“什么事?你不会出来说。”

  小梅道:“瓜子豆子炒好了,你端出去。”

  韩乐余道:“你端到堂屋里还不能端出来吗?李先生又不是生人,怕什么?哦!明白了,你因为脸上糟得那样不好意思见人,对不对?但是李先生已经看到的了。”

  小梅在堂屋里叫道:“你端出去呀,你不端去,我就放在堂屋里了。”

  韩余乐听她如此说,自己只好走进堂屋去,只听他在堂屋里道:“淘气,既是这样,为什么倒不出去呢?我端碟子出去,你把开水壶提了来吧。”

  韩乐余先端了两碟瓜子炒豆来,随后小梅也就提着一壶开水来了。她已经不是扫地时候,弄成一位老太婆的样子。脸上擦得白净净的,头发梳得溜溜光的,身上也换了一件蓝布长衫,那长衫虽是旧的,却一点皱纹也没有。脚上那双大鞋,也换了白底子扁平的青鞋了。她一手提了壶,一手可抬起溜圆的光手臂来,挡住了眼睛,一路笑了上前,走到桌子边,索性将手上的开水壶放下,格格地笑将起来。突然一转身,竟跑回去了。

  韩乐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弄成那怪样子,不好意思见人,换了本来面目,又不好意思见人。”说着话,自己向茶壶里冲上了开水,自提着开水壶进去。过了许久他才走出来谈话。小梅这回也跟着出来了,端一张方凳子,正着脸色坐在一边灯背后。这灯是白瓷的大罩子,光亮很足,照见她那脸上,泛起了一层红云,垂着长睫毛挡住了她的眼光。李守白见她不作声,自己不好意思也不说,便先开口道:“大姑娘倒很会化妆,先前我走了进来,几乎不认识。”

  小梅听了依然正着脸色,忽然噗嗤一笑,先将身子一扭,然后又侧过来,摇了一摇头道:“这不算什么,我们村子里的姑娘,都是这样,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李守白道:“这件事,我倒是初次听到说,倒很有趣。”

  小梅道:“这也没什么趣不趣,到现时逃难的日子,把脸遮盖起来,是不得已的一件事呀。”

  她说这话时,低了头,脸孔更红得厉害,把两只脚在地下画着,又笑道:“对不住,我不会说话。李先生,我问问你在城里的情形吧。你在城里,住在什么地方?”

  李守白借着这个机会,也就打算把话锋转了过去,因道:“提到了这件事,那是很困难的事了。还是靠了师长的面子,才找到一家关了门的饭店,住了几天。”

  韩乐余道:“关了门的饭店,自然没有伙计,也不预备茶饭,怎么样可以住呢?”

  李守白笑道:“那店老板父女两个,待人都算不错,我住在那里,就像一家人一样,而且我住了许久,还不曾掏出一个房饭钱来呢。”因就把寄居在孟家老店的情形,大概说了一说,及说到常营长冒夜闯进饭店去的一件事,就说得有声有色。韩氏父女先是静静地听说,等他说完了,小梅就突然插嘴道:“那个姑娘,长得一定是很好看的了。”

  李守白道:“那也不过中等人才吧。”

  韩乐余道:“一个开饭店的姑娘,有这样的本领,总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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