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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太平花 | 上页 下页
一九


  贞妹力量小,让他这一抓,就走不动了。常营长一只手伸在窟窿里,抓住她的衣服,一只手就极力将门一推。这门究竟是木制,经他这一阵暴烈的摇动,转斗一活,倒下一扇了,他一迈步就要向里走去了。贞妹摇摆着身体,想要脱开他的手,却是丝毫也展动不得。就在这一刹那间,只是扑突一下响,常营长的身子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李守白站在房门口,微微地喘着气,便向贞妹道:“没有吓着吗?”

  贞妹答了一个“没”字,突然将身子向下一蹲,在常营长手上夺过一只手枪,站起来,交给李守白。他手上捏了大半截酒瓶子,将半截酒瓶子抛去,接过手枪。那常营长倒在地上,满头满脸和两肩上,都让酒泼个淋漓尽致,睁开眼来看看,复又闭上。

  李守白手上拿着手枪对着他道:“你给我滚起来,我们一路到王师长那里去说话。在这个地方,现时我们哪个手上有枪,哪个就有理。”

  常营长的头上猛然让人砸了一酒瓶,不免眼前一黑,晕倒过去,这一阵痛过去了,人也渐渐地苏醒了。先看到李守白拿了自己的手枪,已经不敢再暴烈,再慢慢地爬起来,用手缓缓地抹着两肩膀的酒,虽是不敢正面向李守白,然而他的眼光,总是不断地向这里瞟过来,看看他究竟持什么态度?不料在这么偷看之下,便发现了他的胸襟前挂了一方绸条。这不是王老虎最相信的人,是得不着的,越发软了。

  李守白也看出他的神气来了,便道:“你不用望着我,这个地方,我说我有理,你说你有理,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是讲不清,我们可以同去一个好地方讲讲理。”常营长道:“阁下你干什么的?”

  李守白道:“你不用管我是做什么的,我们要讲理,只管哪个有理无理,用不着问谁干什么的。你若一定要问我干什么的,那么,就算我是干打抱不平的吧。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开枪。”说时把手枪微挥了一挥,做个要预备放的样子。

  常营长听他说出如此强硬的话,想他一定是个非常的人物,若一味和他强犟,也许会惹出更麻烦的事来,因之微笑道:“一个人在外面玩笑,这也很算不了什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我瞧这件事,也很小的,我得罪了这位小姑娘,你也重重地打了我一酒瓶,我们算是双鞭换两锏,把这件事揭过去了。你把那手枪交还我得了,我那是管家东西,不能丢开的。”李守白笑道:“算你是聪明人,把手枪交给你,你就可以挟制我了。”说时身子向旁边一闪,把枪口向他摆了两摆道:“你先走出去,大概总用不着我不客气了。”

  常营长一看这情景,料看是万万躲闪不掉的了,只得两手向裤袋里一插,垂了头先走出去。李守白紧紧地在后面跟着,口里一路喊着“走天井,出大门,出街口”,常营长竟不知道李守白是个什么高级军官,而且手枪在人家手里,人家一生气,真许开起枪来,光棍不吃眼前亏,当然也只好取不抵抗主义的了。

  在这巷口上,一家杂货庄上,正住了一对兵士,这是早接过王师长的命令,对于李守白,加意保护的。店门口守卫的士兵,在浑黄檐灯下,看到两个人走出巷口,一面喝着站住,一面提了罩子玻璃灯,高高举起,向来人照了一照,笑道:“原来是李先生。”

  李守白笑道:“我和你们贵军一个营长,打上官司了,马上要去见师长,请你们推几位弟兄出来,一路陪我到司令部去一趟。”

  那个兵士又拿灯向常营长照了一照,可不是一个穿营长制服的人嘛。同时看了李守白还拿着手枪,这倒有些愣住,怎么真和一个营长纠缠起来了?便笑问道:“真的上哪里去?”

  李守白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说笑话,他强奸民女,让我捉去了。他是一个营长,身上带有武器,我不敢和他私休,我要和他一路去见一见师长。”那兵士听了这话,这才明白是他找别人的错处,他是王师长特别看得起的人,没有把握,他也是不敢随便捉人,因之兵士就走进店里去报告队长,派了四名兵士,一齐到师部里来。到了传达室,一个传达兵向李守白道:“今天李先生来的不是时候,师长正在发脾气。”

  李守白心想,既然和他一齐来了,若不见就退回去,更显得是我胆怯,便挺着胸脯道:“师长在生气也不管,我们的事也紧急得很,要见他定了。请你上去回一声。”传达知道李守白很让王师长看得起,他自己都愿去见,不敢不报,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过了一会子,他走出来笑道:“李先生,你真是和我们师长说得来,我们师长听说你来了,赶紧就让我请你进去,还说是有话要和你说呢。”李守白听了这话,倒不过如此。那常营长心里,正怀着鬼胎,心想大家都是称他李先生,他在师部里,不过是个客卿,未必有什么能耐,可以对付我。这时听了传达如此说,便料得自身有些不妙,然而身已入笼,要逃也是无可逃的了。

  李守白到了王师长那里又办公又见客的佛殿上,只见那长案上高点着两盏白瓷大罩的煤油灯,桌上摆了茶具,一根雪茄烟,架在一个铜书架上,青烟袅袅向上冒着。他本人穿了那身怪短衣,一手按了那挂的剑柄,一手插在裤子兜里,在大殿上开着大步,由东到西,由西复东,只管走过来走过去。他一回头,看见了李守白,猛然将脚步停住,一顿脚道:“气死我了!我王老虎打了一辈子的仗,没有这样泄过气。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说时,又连连顿了几下脚。

  李守白看他一张黑脸,都变了紫色,两只眼睛,露着凶焰看人,两道眉峰尖,都皱将起来。知道这气大了,料着吃了一个大败仗,但是这种话不便去问他,只道:“军情有什么变动吗?”王老虎道:“不关打仗的事,仗打得挺好,我就是不相信这种邪气,中国人怎么就是那种贱骨头,专怕外国人。哪怕是天生的金刚,见着外国人,都成了棉絮团儿,难道外国人多一只手,多两只脚吗?”说毕,又顿了几下脚。

  他这样无头无脑地嚷上了一阵子,李守白一点不知他命意之所在,不免望了他发呆。还是王老虎自己在斜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指着对面的椅子,叫李守白坐下,因道:“今天顺庄退回来一团和一营人,都是我瞧得起的弟兄们。若说上火线干的话,准能抵抗一阵。可是今天退回来,我问问是打败了吗?不是;逃命吗?也不是;战略上有什么意见吗?也不是。问来问去就是因为有几个修电线的日本兵,对他们说了几句大话,就把他们吓跑了。这个姓马的团长,跑来见我,我把他拘留起来了。还有个姓常的营长,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若是逮着的话,老子自己拿了刀去砍他的脑袋。”

  李守白心想,原来这位常营长已经是犯了死罪的,我若再奏他一折,他更死得快,这就不说也罢。因道:“王师长部下,会有这样的事吗?不会吧?大概情形上在外交方面有些困难。”

  王虎道:“外交,屁的外交!中国对人家讲交情,人家并不对中国讲交情,交些什么?我气疯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这一档子事,现在你让我来说,说个三天三晚,准也是交代不清楚,还是把那个姓马的浑蛋叫来,让他自己来说吧。”于是吩咐随从兵,把马团长叫来,他来了向王师长行了个举手礼。王老虎道:“浑蛋!这位是报馆的李先生。”

  李守白一想,妙哇,倒叫明了浑蛋是李先生。他又道:“我给你介绍,把你干的好事,对人家讲一讲,也好给咱们军队露脸。”

  马团长行着军礼,李守白鞠躬相还。有师长在这里,师长不叫他坐,他是不敢坐下了。就站在一边,把常营长绕路躲开日本兵,和日本兵要求顺庄的驻军撤退情形,大致说了一遍。王虎摇摇头道:“你们自己说的话,就有些靠不住,你站在这里,我要找一个人来和你对质一下子。”便向随从兵道:“把那个老头子带了上来。”

  随从兵答应着,带了一个头发苍白、满腮白胡茬子的人进来。他披了一件没有纽扣的蓝布褂子,用根布条子将腰束了,光了两支腿,上面一条一条的血痕,和泥浆染成了一片。他一走上殿来,立刻双膝落地,就打算磕头。王老虎却站了起来,口里连说:“扶起,扶起。”眼里却望了随从兵。于是随从兵很快地抢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王虎坐下,向他点点头道:“老头子,我问你话,你只管说。你说你是怎样来当夫子的,怎样到了顺庄?怎样遇到日本兵,怎样进的城?你说明了,我不但放你回家,而且有赏。可是一层,你不许撒谎,你要撒谎,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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