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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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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清师娘这样一来,把在议事厅里的人,都惊动了,全放下了正事不提,各睁了眼睛望着她。学正道:“我既然上山,对了这里全山上的人,当然都有一个了断。我现时在太平军里也很有地位,你老对后事不用发愁了,全有我一力承担。现在这议事厅里,大家都在议公事,你老人家有什么事,可以先回家去等着,回头我们再谈。” 朱师娘道:“你们议你们的公事,我坐在这里,也不碍你们。” 她口里说着,人就要在阶沿石上坐下。学正就伸两手把她扯去道:“我暂时并不走的。如果你老人家真要有话对我说,我这就陪你去吧。但是我并不能谈多久。” 朱师娘这就站定了,伸了一个手指头,指着他道:“我正有许多话儿,预备着同你去说呢。你就跟着我来吧。” 她说着这话,可就拉了学正的手,向外面走,学正一面被她拉了走,一面回转头来对各位首事道:“我去一会子就来。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来说吧。” 他跟了岳母,一直走到那茅棚子外面,早见棚子门口石头上,坐着一位穿蓝褂子的少女。虽然是在这样的荒山里,还把头发梳得光光的。相隔不过三四个月,当然还认得。那正是自己未接过门的妻子朱秋贞。远远地看到她时,她正是昂起头来,睁了两只眼睛,也是向老远地看着。及至自己走到了她面前,她用两手撑着石头把头低了下去。不过她虽是把头低了下去,依然还不断抬起眼皮来,向人射着。 朱师娘走到她面前,便道:“贞妹,你汪家兄弟来了。到了现在这逃命的关头上,我们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这就不能像平常一样讲什么嫌疑了。你快去烧一碗水你兄弟来喝,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秋贞听她母亲说了这样一大串子话,不便再在石头上坐着了,慢慢地站起来,走进茅屋去。当她要走进那茅棚的时候,可又回转头来对学正射了一眼,似乎有一件事从心眼里快活出来,所以就情不自禁地一笑。朱师娘站在一边将汪学正从头至脚,由脚到头,看了好几遍,掀起一只衣襟角,揉着眼睛。这就笑道:“你看,你这一来,不但是我心里高兴,就是她心里也很高兴。你现时在长毛那里做什么官?这一身穿着……” 她的话不曾说了,却听到茅棚子里,有那很尖脆的声音,叫了一声妈。朱师娘道:“我已经说过了,并不是外人,有什么就说吧,你别这样藏头露尾的。” 一面就向屋子里走了去。学正静心听时,那里面屋子有女子低声埋怨着道:“你不会说话,你就少说话。为什么当了人家,说起长毛两个字来呢?人家做的是天国的官,以后可不能乱说了。” 学正听了这两句话。说不出来什么缘故,心里有那么一种愉快。于是站起来,对着门里道:“你老人家不用张罗吧。我们坐着谈一会子就是了。” 朱师娘在屋子里耽搁很久,却捧了一只粗碗出来,带了笑道:“你看,我找了半天,也找不着一点待客的东西。翻来翻去,翻到了一小把干咸菜,熬了这一碗汤给你喝。我们贞姐,还只不让拿出来。这有什么要紧?骨肉团圆,这就算是我们庆贺庆贺吧。” 她口说着,人是笑嘻嘻地走到汪学正面前。他看见岳母如此客气,自然是赶着把碗接了过来,可是一看那碗里时,实在忍不住一笑,原来是大碗开水里面浸着一些漆黑的干菜叶子。这位岳母大人,忙了半天,不过如此。朱师娘以为姑爷见了岳母高兴起来。姑爷笑,她也就跟着笑。那位秋贞姑娘。虽是不便径直走出来陪话,可是在茅棚子里面,也就走来走去。自然当她走过门里的时候,向外看着,总是微微带了笑容。 朱师娘也不知道那样不怕累,坐在门外石块上,啰啰唆唆只管把话全说着。她说道:“姑爷,我本当把你请到屋子里去坐。一来里面满地是茅草,桌椅板凳,全是那个。二来呢,你两个人虽是见过面的,可是你们也没有说过话,在一处藏藏躲躲的。我觉得你会反是坐不住。” 朱师娘只把脸朝着姑爷,可没有望身后。殊不知她的姑娘变了个样儿了。竟是一点儿不怕人,端端正正地蹲了身子坐在门槛石头上。朱师娘要在往日,一定会红着脸。把姑娘吆喝着走的。这时为了顾全姑爷的面子,只好不作声。所喜学正谈着长毛里的规矩,很是有味,听得忘了一切。由太阳当头,谈到日色偏西,山下的回信,也早已到过。这就有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由远而近。却是李凤池的夫人和他的长媳牵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走到山冲路上来。在他们前面走着的,正是李凤池三个儿子,各垂了头走,眼睛红红的。学正就抢步上前问道:“三位这就下山吗?” 立青瞧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立言道:“令尊回信上,约我们酉时正中下山,现在到了时候了。” 说完了,低头又走。学正道:“我送你们一程吧。” 那朱师娘也站了起来,掀起一只衣襟角,揉擦着眼睛。这里行人,除了那两位老少妇人低声哭着外,并没有一点儿什么声音。大家低了头,一直走到后山寨的悬崖上,却见凤池反背了两手,对山下呆呆地望着,并不回头来看人。立青抢上前,走到他身后,低声叫道:“爹,妈来了。” 凤池还是背对了山上,伸起一只手来,将胡子摸了两下,静静地立着。在身边的庄稼人早是垂着绳子。放到崖口的洞里去。远远地望到太平军的寨墙上,竖起了两面白旗,在阳光里很鲜明地飘荡。学正道:“凤老爹,请你看定了那旗子。这旗子有四面,半里路一面,随了旗子走,自然就走出重围去了。” 只这一声,两个妇人索性低声哭了出来。凤池这就扭转身来,板着脸子,很沉静了一会。瞪着眼睛向老妻道:“你哭什么?我打仗已不是一次,假如我在阵地早已阵亡了,不就早没有我了吗?现在我下山去找出路,还不一定就会死,你怕什么?” 钱氏垂着泪道:“我并不拦着你,望你一路平安。” 凤池看看自己的三个儿子,又看那年轻的长媳,手里还牵了一个孙子,只是哽咽着抬不起头来。于是眨了两眨眼睛,将手摸着胡子道:“大家不用伤心,在这离乱的年月,只有各保性命。现时我们不分开,长毛把我捉到,那是全家诛灭。现在我们分开了,你们是妇人,隐姓埋名,料着他们也就不过分为难了。我们走吧。” 只走一声,钱氏是随着哇地哭了出来。凤池看到三个儿子,并排地站在自己身后。山上一大群老少,在正对面排了一班,向这里望着,做个送行的样子。只有自己的老妻同儿媳,站在人前面。那长媳睁了眼望着丈夫,泪珠是成了长线,向下不断流着。那个三岁的小孩子。看到祖母、母亲全都在哭,倒有些莫名其妙,挤挤眼睛,只牵了母亲一角衣襟,在她胁下转来转去。 凤池看那些人身后,还有朱子清母女。她们的眼睛,虽是也不免望到下山人这一番凄惨的情形,倒是她们看看别人,总一定要看到汪学正身上去。他们散而复聚,那一场欢喜,是可想而知的。于是走向前一步,对着学正作了一个揖道:“山上的事,我已托之再三,大事已妥,不必多说。我走了,我家里还剩三口老小……” 学正不等说完,就抢着一拍胸答道:“侄晚的营里,差不多带了五千名弟兄,若是连凤老爹三口家眷还不能保,那就太惭愧了。这里的事,请凤老爹放心。现在时辰已到了,你们四人,要在这个时候,跑出去百里路,才离开了险地,请吧。” 凤池听说这话,向山下看看,又向山上看看。只见山上的练勇,立刻改了样子,各人都空着手,有的斜伸了一只脚,有的背靠了树,才把身子站定。而且三三五五,随便站着,有的大概是刚才听到消息,陆陆续续地走了来。便昂头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事不可为了。” 赵二老爹同了几个首事。站在人丛的一角,似乎透着很难为情的样子。凤池遥遥地一拱手道:“各位老爹,后会有期了。” 赵二老爹将脚跛了两跛,抢上前道:“我们一样是读书的人。说起年纪来,还比凤老爹小,只是让凤老爹人为其难,我们真惭愧。” 凤老爹道:“你老哥,又当别论,第一是两腿不大方便。” 赵二老爹道:“不能那样说,难道找一个自尽,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凤池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了许多首事,可不敢把话跟着向下说,却掉过脸来对学正道:“四哥,以现在而论,你是有志者事竟成了。我已经走了。山上已没有了你们太平军的对头,好自为之吧。” 说完了,他又向全山上送行的人,作了一个圈圈儿揖。趁着自己家里老小注意着说话停止了哭声,扭着身子就扶了绳子溜下洞口去了。他三个儿子看到老父下去了,都怕会出意外,也跟着就坠了下去。这一下子,所有在后山悬崖上的人,心房都向下一落。有些人还赶到崖口,来看他们的去路。 不多一会儿,他们父子四人,都已安全落地,向了太平军营寨外插有白旗的地方走去。太阳是快要西落了。那苍茫的阳光,落在军营外的平原上,照着四个矮小的人影缓缓地走入荒烟里去。大家都呆了,说不出话来。只有汪学正回转头来,看到他的未婚妻嫣然一笑,把头低着。人生苦乐,永远是这样不平均的。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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