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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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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句话,在帐棚口上又出了三盏大小灯笼,随着就是几个如狼似虎的伍卒抢进了帐棚,不问好歹,先在地上把子清拖起。随后陆续有人进帐棚,两个拖一个,把帐棚里的俘虏,全拖了出来。子清这才看清楚了,原来连自己共有六个人,便道:“各位。你们不必害怕,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 望着伍卒道:“你们在哪里开刀?” 伍卒拖着他道:“不必多说了,总有个地方安顿你们。” 说时,开了步子狂走。黑暗之中,虽是不辨方向,可是所经过的地方,并没有一顶帐棚,也知道去中营很远。眼看前面一带营垒挡着了去路,这就在路旁发现了马弹蹄脚声打嚏喷声,这是到了他们所谓的马棚里了。其实这里没有棚,只是在黑巍巍的一丛矮树林子里系了若干匹马。这些伍卒就把他们推在露天下,离树不远的空地上坐着。不管他们冷不冷,也不管他们好坐不好坐,只是把他们一律硬按下去。大家坐下了,子清四周看看,星光在黑影圈的营垒上,晚风拂过脸,身上冷冰冰的。心里却有些不明白,以为他们或者嫌自己话多,吵乱了营里的秩序。所以引到这空旷的地方来。 再说天气还很凉,他们也许故意把人送到风里来受罪。这也未免好笑,一个人连死全不怕,还怕什么风露之苦吗?他如此想着,也不多说话,支起两脚,把铐住了的两只手架在膝盖上,将头枕在手臂上假睡。另外五个人,倒又不如以前沉寂,唧唧哝哝地说着话。身上碰着铁链子响,这里因为是空场,看守的伍卒,增加到四个。但是他们并不怎么严看着,各人也放下了手上的兵器,就四散在地上坐着。听他们闲谈的口音,也全是本乡人。先是说天气凉,白天打仗,晚上又要守夜,人的精神有限,实在受不了。有的人说,天下变得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来,一步登天的人,自然是不少。可是弄得家破人亡、万事全空的,十个恐怕要占九个。后来就说到替人打江山,毫无道理。 朱子清听了,这就忍不住插言了,因道:“你们既知道跟了长毛在一处没有出头的日子,为什么不早早地跳出火坑来?” 只这一句问着,那四个伍卒,好久没有答复。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十分忍不住似的,叹了一口长气。其余三个人让这一声长叹引起了心腹之事,大家也随着叹了起来。子清道:“哦!你们心里也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孟子所说,夜气犹存呀。你们的心思,既然是如此,我想凡是让长毛裹胁来的人,都有你们这一番心思的,人心不死,事就好办。只要你们大家齐心,马上可以反正过来。几个长毛头子,有什么法子管你们。那不但是你们出了头,借了这个机会,真做出一番事业来,也未可定。现在我们在天明寨里的人,大家全是这样想的。”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却是默然了一会儿,接着彼此交头接耳地挤在一处,唧唧哝哝,似乎在商量着这一件事。 过了一会,其中有一个人就跳了起来,虽然说话的声音很是低微,可是那语气是很沉着的。他道:“我们跟长毛是死,我们反正过来,让长毛捉到,也是死。但是长毛捉不到我们呢,我们这性命就逃了出来了。依着我的意思,趁了今天这个机会儿,随着朱子老身后立刻就溜出这营房去。就只有一层,不知道朱子老可肯相信我们?” 朱子清用了忠厚的眼光看人,觉得天下人没有不能做好人的。他们投贼,本来就是受着裹胁,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经本人给他们说了一番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他们还有点良心,回想转来,也是有的。这就想到孔夫子所说,言忠信,则笃敬,虽蛮貊之邦可行,那是一点都不错的。自己走到贼窝子里来了,四周全是贼匪,好像是无理可讲。可是自己只说了几句正直的良心话,立刻就把这批从贼的人,全都劝醒过来,可见只要自己有那真诚,没有挽救不过来的人心。 朱子清于是轻轻地叫着道:“各位,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这实在是你们祖宗有灵,救了你们这一副清白身体。你们既是本乡本土的人,那就好办,总可以明白,我是乐与为善的人,只要你们肯说一句反正的话,我就肯相信你们,你们打算……” 说到这里,早有一位伍卒,抢了过来,将他的嘴堵住,低声道:“朱先生,你千万低声,这是要性命的事,一点大意不得。” 于是他由地上扶起了朱子清,对了他耳朵低声道:“这件事要做就做,不但等不了天亮,再迟一会,恐怕查营的会来,那就逃脱不了。” 朱子清道:“你们能够马上就走吗?” 那伍卒道:“我们好像关在鸟笼子里的小鸟,只要笼门能够打开,我们随时随地就走,还等什么?” 这时,在地上坐着的那几个俘虏,都像死去了一样,连气息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听伍卒同子清说话。有一个人就用那沙哑的嗓音插了嘴道:“朱先生,你们千万也带了我们去呀。” 便另有个伍卒抢步到他们身边,轻喝道:“你们喊叫些什么?我们要走,自然会带你们去的。你们误了我们的事,我们先杀了你们。” 子清看他们这样子,要逃走的心思,那是十二分的真切。于是握住了那位伍卒的手道:“我们这些人的两只手……” 伍卒答道:“哦!我忘了。” 他说着话,一转身,就拿了一把钥匙来,先将子清手上的铁铐打开。子清总怕铁链子响声发出来,会引起了什么意外,自己蹲着在地上,让铁链子拖着地皮上的浅草,不发出声音来。殊不料越是细心,这铁链子是越碰撞得厉害,不住地叮当作响。尽管他来的时候,把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怕,到了这时,心里却扑扑乱跳,不住地东张西望。那伍卒们倒反是比他胆大,并不停留的,给子清开了锁,又去给那几个俘虏开铁铐。那叮当的响声,更断断续续地只管响着。朱子清听着,这可急了,只好跑了上前,帮他的忙。当伍卒给那个人开铁铐的时候,他就扯住那个人手上的铁链子,免得链子自相撞击。 那几个伍卒既是要趁机会逃命的,做事本不算慢,但是在朱子清看来,觉得他们有点儿镇静过分,手里虽帮助他扯住链子,眼睛还是不住地四面张望。自己又不便催他们,倒显着自己怕死似的。直急得脊梁上阵阵向外冒着冷汗。好容易把那几个俘虏的铁铐全打开了,听到更楼上的更鼓已是咚咚地转到了四更二点。只见远远的一个黑影子由营墙下溜着走过来。这样夜深,还听不到他一点脚步响,他那分轻悄是可想而知。子清就对身边一个伍卒道:“这这……这是谁?” 那伍卒只握住了他的手摇了两下,表示不要紧,却没有答那人是谁。那黑影子慢慢地走到面前来,却是放开了脚,跨着很大的步子,轻轻儿,一跳一跳,跳到身边。子清这就知道了,也是同道要逃走的人。他先低声道:“外面一个人毛也没有,要走就是这时候。” 子清道:“你这位由哪里来的,怎么知道我们要逃走呢?” 那人道:“你这位先生心慌得眼前的人都数不清楚吗?我就是刚才由这里出去探着路线的,现在可以带你们出去了,跟我来吧。” 他说着,将手回转过来,连连向后面的招了几招,于是又放开了大步子向前面跳了走。这些人跟着那个人身后,成了一大串黑影子。向营房后面走了去。一个人走路,始而觉得没有什么声音,可是现在大串人走着,那脚步跟着一个上下,就窸窸窣窣响得厉害。 这时,天色是加倍的昏黑沉闷,那些零碎的星宿,原是散了满天,现在天快亮了,又陆陆续续地躲藏起来,整片的全是黑云。向前面看那大山影子,沉沉地往下坠着。晚风吹过了天空,拂到人脸上,大家不觉得把脖子缩了一缩。朱子老在人后面随着,不但心里跳着,而且两只脚也有些抖颤,脚板踏着硬地,犹如踏在浮沙上一般。两三次前仆后仰地都挤在人身上,被人扶起来。大家慢慢地踱到营墙下,先有一个人轻轻地跳了几步,跳到前面去,悄悄地打开了后营门,向外张望着。也不知道他手上拿了一样什么白东西,只在半空里晃着,那意思是让人跟了他去。于是这一大串人,跌跌撞撞跟着到了营门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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