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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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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三个伍卒,好像在事先已经有了约定一般,再也不问句什么话,竟自走散开了。朱子清一人站在星光下,反而是没有了主意。很久不曾理会的更鼓声,这时又咚咚地送进耳朵。抬头看满天星斗的暗空,有阵阵凉气,拂面吹过,似乎还在下着清霜哩。子清想着,那几个人曾说过,大人在后帐里,想必这个棚子,就是后帐,且不管他,冲了去试试看。于是对了那棚子,慢慢地走向前。走着离那帐棚子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却由棚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把那灯笼取下,拖到帐棚里面去了。 子清在那灯笼一闪之下,看到一片红色,料着那就是穿红衣的姑爷。这就把胆量又壮了三分,举着步子向帐棚里走去。刚一进帐门,不容自己细看什么,早是一团红光,扑到自己脚下。可不就是女婿汪学正跪在地下吗?他拜了两拜起来,两手扯住子清的衣袖道:“这个地方,你老人家怎么能来?趁着天色没亮,你老赶快跑上山去吧。” 子清道:“这地方是国土,也是我故乡,我为什么来不得?你们平白地玷污了这大好河山,不知道说自己来不得,倒说我来不得。我对你说,我今晚到这里来,因为你究竟是我的女婿,我不忍让你把身子糟蹋了。” 学正拱拱手道:“你老人家低声些,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你老先请坐下。” 说着,捧过一条矮凳子,放在当中。朱子清这才看到这帐棚子,周围全有一丈多。靠左手,稻草堆得很厚,是一张地铺,上面被褥枕头,倒也是齐全的。灯笼就挂在支帐棚的小木棍子上,照见下面一张矮桌子,堆了笔砚公文。最妙的,就是把关帝庙关平神像手上捧的那个印信箱子也放在桌子上,大概里面所放的,就是长毛军的印章。在桌子角边,插了一支长戟。子清认得,就是学正平常在家里所用的那支戟。地铺上枕头边,又有一把牛皮套子的马刀。 这帐棚里只有这条矮凳,子清坐下,学正就是叉手站着的了。子清两手按住膝盖,凝了一会儿神,这就正了颜色,望着学正道:“你家也是世代书香,虽说不上深受国恩,可是……” 学正不等他说完,先笑了一笑。子清瞪着眼道:“难道说,我这两句话,还有错处吗?” 学正道:“一班老先生,说我们做得不对,全是你老这样的话。那是老先生想左了。我们读书的人,总莫如学孔夫子。孔夫子作春秋,所告我们的,就是要尊王攘夷。你老说的道理,只有尊王两个字,却没有攘夷的意思在内。现在的咸丰,他是个胡妖,十足的夷人。我们是黄帝子孙,我们当然不能让胡妖来管我们。大家所说的王,是个夷人,也就不能尊他了。所以你老说的深受国恩那句话有点错,要知道那并不是国,是我们的仇人哩。” 这一遍话,没有一个字是朱子清所能听得入耳的。可是清帝是胡人,子清念了一肚子书,未尝不知道,学正提出攘夷两个字的大道理,实在想不到一句话来驳。不过他尽管是不能驳复,然而也不能承认,反清的人不是反叛。便道:“你这全是一派胡言。只为你跟了反叛在一处,所听的,全是那背经叛道之言。你若是听我的劝,你就即刻把造反的旗帜收起,带了这些人,把天明寨前门的匪军全收过来。我知道,这里面,全是我们的家乡子弟,只要你肯反正,他们不一定要造反的。万一不然,他们敢和你对敌,只要喊杀声一起,山上的团练,自然会下山来帮助你,那时里应外合,一定可以取胜。” 汪学正淡笑着听他把话说下去。到了这时,用手连摇了两下,笑道:“你老人家是个念书的人,不知道做人做事,那另是一种手腕。当年常遇春、郭英这班人物辅佐朱元璋的时候,不也像我现在这一样吗?在元鞑子手下做官的人,那都看他们是反叛的。再比熟一点吧,汤伐夏、武王伐纣,你老人家也总比我知道得多。到现在,我们应该说是谁对谁不对?而况胡妖咸丰,他是异族,也决比不上桀纣呢。” 朱子清听了这种话,直跳起来,两只长袖重重地拍了一下,喝道:“你这简直是无父无君之言。我现在要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了。” 他说着话,又是一跳,伸着手要把地铺上放的那柄大弯刀拿了起来。然而汪学正站在他身边,怎么会让他拿起那把刀来?于是两手抓住朱子清两只手腕,笑道:“你老人家要在我面前动武,那不是一件笑话吗?” 子清两只手被他紧紧握住,一点转动不得,便两脚乱跳着道:“你不放我的手,那我就把命拼了你。” 说着,倒下头,要向学正怀里撞下来。汪学正连闪了几闪,笑道:“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行为,不成了笑话了吗?你舍生忘死,下得山来,当然是有你自己的一番盘算。你自己撞死了,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就算把我撞死了,不但不能替天明寨解围,我这些弟兄,势必同我报仇,把前后两条路,更围得紧些,说不定就冲上山去。那时你弄巧反拙。” 子清两撇胡子气得直噘噘的,瞪了眼道:“你不听我的话,又不让我死,你要怎么样?” 学正微微地把他身子推了一推,推着他靠近了凳子,笑道:“你老不必忙,有话只管坐下来慢慢地说。” 朱子清还是挺直地站着,向学正瞪了眼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我站着听,也是一样。” 学正道:“你老人家,不要发急,我有我的道理,慢慢地告诉你。你要站在这里,我一时可说不清。而且你这副神气,我看了就害怕,有话也说不出来。” 子清喘了两口气,坐下来,两手撑了大腿,因望了他道:“我暂时不逼迫你,你把主意打定了,慢慢地向我说吧。” 学正道:“等我想一想呵!” 说着,昂了头对帐棚顶出了一会子神,然后微笑道:“要问到我父子两个为什么投顺天朝,我就要先问一声,为什么明朝的老百姓全要投降胡妖呢?我们的祖宗,忘了自己的身份,投降异妖,把头上的头发剃去半边,弄成这一副尴尬情形。现了现在我们作子孙的,一误不可再误,应题蓄起头发,洗去我们祖宗那一番羞耻。你老人家既是饱读诗书的人,对于这种情形当然知道。于今我们养满了头发,你老还拖着一条辫子呢,谁是谁非?我们翼王五千岁,他的檄文,就说得很痛快,有这样两句,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虽然全文我记不清了,只凭这两句,也可以知道我们并不是平常造反的人。” 子清一顿脚道:“造反的都是贼徒,没有什么平常不平常。” 学正道:“你老还是不要生气,等我说完。你老是愿意我们穿戴上国衣冠呢,还是愿扮成夷狄呢?” 子清道:“大清朝偃武修文,崇儒尊孔,四民乐业,有什么不好?这虽比不上唐虞三代,至少可以和唐宋比隆。至于衣冠末节,这不算什么,朝代不同,当然衣冠有变,你们决不能因为拖一条辫子就造反。” 学正道:“当然不止为一条辫子,但是你老只管发急,不容我说,我也没法子。” 朱子清两只大袖子同举起来摇摆着道:“这些闲言闲语,不用说了,我是来劝你改邪归正的,不是来和你辩理的。你愿听我的话,能够带人去平贼,策之上者。丢了这些贼兵不管,同我一路上山,策之中者。万一不行,你从此远走高飞,不再从贼,留个和父老见面之处,虽是下策,究竟还可以试试。倘若你全不答应,那也好。你既是反了纲常,我这么一个岳父,你认与不认,全不相干,你面前现成有刀,举起来把我这颗老头砍下,你还可以拿去到贼的大营里献功。我言尽于此,再不必多说了。” 他说完了这番话,把身子半侧着,脖子伸得长长的,真个不再哼上一声。学正到了这时,真没有应付之法。若不是看他是自己岳父,这么一个老书呆子,真是一刀砍下才痛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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