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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他这句话问得很沉着,似乎已经有了生气的意思在内。立青笑道:“我们做晚辈的,怎敢把您老人家怎么样呢?不过请你老人家到卡棚子里去坐一会子,我们谈上两句。你真要下山,那我们也可以听你的便。只是望你把话对我交代清楚,我们有一个交代就是了。”

  子清周围一看,练勇是把自己围得水泄不通,待要逃走,万万不能。便点了两点头道:“好吧,就依了你们,到棚子里去坐一会儿。假使我要决心一死的话,谅你们也救活我不了。”

  说着话,他是不再犹豫,跟着立青到卡棚子里去。立青在拦着了子清以后,早就暗暗指挥了一个练勇,赶快到冲里去报信,所以在这个时候,凤池带了几个灯笼火把,众拥而来。他首先闯进卡棚子,气喘吁吁地向子清望着道:“子老,你为何这样的固执?”

  朱子清本坐在草堆上,这时突然地站起,走到他面前,拱了一个揖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兄此来,是不成我之美也。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凤翁为三十年贫贱之交,欲我成仁乎?欲我害仁乎?”

  他老先生虽然执着很坚决的态度,愿意一死,可是他说起话来,依然还是满口之乎者也,问得那些种庄稼的人,全是瞪大两眼向他傻望着。凤池便向他道:“子老果然有那番视死如归的决心,我做朋友的,决不能够短了你的志气。”

  朱子清道:“那就很好,你不要拦住我的路,让我走吧。”

  凤池道:“你尽管走,我不能终日终夜看守住你。只是为了朋友的面子,望你静心静意地坐下,和我谈上几句。”

  子清听说,不由得噘了胡子道:“谈上几句,就谈上几句吧。”

  说着,他果然蹲身子,就坐在草堆上。两腿盘着,两手臂环抱在胸前,下巴抵了胸脯子,微闭了眼睛,并不作声。凤池吩咐跟来的人,把火把灯笼熄了,全坐在草棚子外面。凤池随着走进棚子,也在子清对面坐下,向他打量了一番,因道:“我兄去不去,这且丢到一边再说。只是我问我兄去了以后,见着汪学正你是怎样的说法?”

  子清道:“这何用问,我自然劝他明忠逆之道,即日反正。”

  凤池笑道:“难道他下了一番从逆的决心,把祖宗庐墓都在所不计,凭我兄三言两语,就会把他说转来了吗?就算可以把他的心说动,请问他能为了翁婿之情,去问他父亲吗?你这一去,我认为你是给了一个难题目给你姑爷做。你到了他那里,他要照军法办你,他下不了那个手。他要把你放走了,长毛里面,所谓通妖,那是五马分尸的罪。你教他见了你,应当怎样子办。”

  朱子清淡笑道:“凤老是个精明人,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我到他那里去,他听我的话,我就认他是我的女婿。他不听我的话,那就是反贼。我凭着良心骂他,只要他昧着良心对我就行。”

  凤池道:“这样说,你不是明知那情形不妙,故意去触犯罗网吗?”

  子清道:“那是当然。我虽是去自投罗网,我也有我的算法。因为我这大年纪,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山上,不但是没有多大用处,而且徒为一个分食之人,我若下山去能把贼兵说走,解除一山人的危困,岂不甚好?若说不幸,我也是五十以上的人,夫复何求,死也很得其所。而况我和汪学正有翁婿之谊在前,我去做说客,是比山上任何一个人强得多。这崖下一支贼兵,好像是他一人为首,并没有什么人监督着他。我去说他,也是一个千载一时的机会。我自己想,为了救我的女儿,为了救这全山人,我是义不容辞的事。见义不为无勇也,凤翁。你愿意我做个懦夫吗?”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文白杂用,可是慷慨动听得多。许多人到了义愤填膺的时候,说话是更容易动人的。凤池先是默然地听着,后来听他说到很有意义的时候,也不由得脸色勃然红晕。等子清把话说完了,他就将两手一拍道:“子老,我不如你,你是个汉子。为人应当这样的。看得定,认得真,说做就做,管什么生死得失。”

  子清也猛然站起来道:“凤池兄,你不阻拦我了吗?”

  凤池道:“我不拦阻你了。你只管放心下山,你的夫人,我自会照看她。还有令爱,我看着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子翁,你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凤池不提这话,朱子清倒不以家为念。凤池索性把后事说清楚了,子清也就不解,一分凄楚从何而来,立刻鼻子耸了两耸。但是他人天交战,也就只在片刻,不多大一会儿工夫,他就镇静过来了,把脸子一板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况有吾兄此言,我更无后顾之忧矣。我现在要走了,吾兄还有什么台命,请明以告我。”

  凤池听说,倒昂起头,想了很久,因沉吟着道:“明知我兄不以私害公,但也不可矫枉过正,好在所说者是令婿,料他也不能做那不合人情的事。”

  说着,不免走近一步,挽住了朱子清一只袖子,低了一低声音道:“子老,我们是三十年患难之交。”

  只说得这一句,似乎喉咙里随时长了一个什么东西,阻止得不能再说出什么话来了。子清本来恨不得一步就跳下山去的,现在经凤池这样一说,也兀自感觉十分凄楚,两只腿就失去了勇气,不能抬起就走。他停了一会,却比着两只袖子,向凤池作了两个揖,强笑道:“我走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岂能做儿女之态?”

  说毕,掉转身来向外面走。凤池紧紧地随在后面,叫道:“子老慢走,我还有话说。”

  子清回转身来,和凤池两个对立在卡棚子外。那些练勇就四处团团站着,一声不发,只眼望了他两人突立的影子。那天空里的晚风,向人身上扑来,吹得衣襟头发,一齐飘动,大家全感到身上一阵凉飕飕的味儿,也就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大家静静地呆立着,约莫有一壶茶时,还是子清先问道:“凤老还有什么话指教?”

  凤池醒悟过来道:“话是没有什么话了。一切都望你老兄慎重。古人有言,兵不厌诈。此行总是属于兵事。望我兄斟酌情形行事,有那要从权的时候,你也不妨从权,千万不可一味固执。急忙中又没有酒,要不然,我敬老兄一杯,以壮行色。”

  朱子清拱拱手道:“我兄到底是富有经济文章的人,不同流俗,居然肯放我走,只凭你这几句良言,已是价值千金,我还喝什么酒。告辞了,告辞了。”

  说毕,抬腿就向崖边走去,这些练勇们,看到团董送他走,谁还能拦住他?眼睁睁地见他走进死地,大家心里全有那说不出来的一番难受。可是他走到洞口,应该缩身进洞的时候,他忽然回转身来,又向人面前奔走着。大家心里都念着,说到一个死字,谈何容易?老先生到底怕死走回来了。这就是李凤池看着,也是愕然,奇怪他还要跑回做什么?朱子清一直奔到凤池面前,挽了他的手道:“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凤池道:“你老哥还有什么大事?莫不是要我写一封书信吗?”

  子清笑道:“我既拼一死,好歹凭我一个人去拼!并不想讨个什么护身符。我现在要重重托于你后死者的,有一项父债,请你还。本来是要你作一篇墓志铭的,可是我的尸首将来还不知道失落在哪里,奠于何有。我所望的,就请你亲笔直书写一篇传,太平之后,交给我的子侄辈,将来能在县志附上一笔,九泉之下,感德不浅。”

  说着,两膝一屈,竟是跪了下去。这位先生的好名,也就到了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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