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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天明寨 | 上页 下页
九四


  凤池皱起两道眉毛,对朱子清看了一看,便道:“朱翁之言,未尝不是正理,只是我们还有一个法子可用,现在不能说出来,我们回到冲里去再商议吧。”

  大家随了他一声话,也就同向冲里走去。所谓冲,这是当地里人的一句土话,凡是四面高山,中间闪出一块平坦地方来的,这都叫山冲,或简称冲。冲大小不一,大的可以大到十几里,小的也有只几亩地的。天明寨的形势,是南面全是峭壁,无路上下,前面有一个山谷眣口作了寨门,正是当了天国营寨的正面,早是用大小石块堆了两三丈长的高墙,上面悬着吊桥出入,山后有一条鲫鱼背的山梁子,通到后面无穷尽的大山,人要由那里过去,便是手脚并用,也都相当的危险。打仗更是不可能的了。

  由山寨门口上去,约莫两三里,闪出了一个小小的山冲,不过七八亩地方大,在山脚上有个山神庙,正是上山的半站所在。再上去两三里,两边的山峰,互相合抱着,闪出一条人行小路,随了山涧,弯曲着上去,更是一个大山冲。那山冲两边的小山峦,仿佛一个马口铁的形式,顺大路由铁口里进去。

  在山脚的两边,依了山的势子,用大小石块砌着矮墙,在墙顶上用竹子支了椽子,再把山上的荒草砍来四五尺长,一束一束的,拍扁了,放在竹椽子上,这就当了屋顶。这样的人家,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一排排地建筑着,也是绕了这山圈子,向山冲里开着门。若是有一个人在山冲中心一叫,所有这些屋子里的人,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完全跑了出来。在这些人家,左右适中的一个所在,有一座比较大些的房屋,那就是天明寨的议事厅。

  这里虽不住家眷,可是在山上的绅士,终日总有七八个人在这里办事。在议事厅门口,支了两个木架子,上面放着铁磬,乃是在山下庙里搬运了来的。每当议事厅里有什么事的时候,只要派个人左右敲上两下磬,各家人家知道是议事厅里有事,凡是有议事资格的人,都很快地跑到议事厅来。在这山冲的后面,便是那椅子靠背,在椅子靠背上,虽然形势很是陡峭,倒也有几条荒僻的小路,可以走了上去。但是那里向下陡峭的山势,猿猴也溜不下去,只有靠正中的所在,放出一条直通后路的陡峭山岭,就是那鲫鱼背所在。所以在这山冲里住家的人,只要对付前面跑来的敌人,后面可以不必设防。

  那山冲里的居民,自由自在在那里住着,一点也不惊慌。这时,凤池引着一大群绅士,由山崖回到冲里来,并不踌躇,径直地就回到议事厅里去。那议事厅也不外乎别家民房的模样,是大小石块砌的墙、竹枝茅草编的屋顶。里面是一些什么没有,空空洞洞的一间很大的敞开屋子。屋子里虽不能像在平原上一样还列着兵器、设着公案,但是木料支的板凳,却是一排排地对了正中排列下来。正中一张小四方桌子,却也设着笔砚之类,那是团董的位子了。原来这些练勇,自从迁居到山上来以后,已经改变了制度,为了统一权限起见,公推李凤池做了团董,一切调动练勇、支配山上政务的权,都归了他。

  在他手下,还有两个副团董,一位是丁小老爹,在乡下原是开过大杂货店,对于银钱上的出入,盘算得很仔细,他就做了练勇里的钱总,把全山的粮食,都存到议事厅后的积谷仓里。按着各家人口分配,每三天由他引到积谷仓里开仓放粮。在放粮之先,每户人家到议事厅里去领粮食票子,大人每三天升半米、一升半杂粮、一两半盐。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减半,七岁以下的小孩,只领大人三股之一。得票子以后,依着票子上的号头,按号领了粮食走。领粮食的事,全归妇孺或老人,壮丁不做这种事。壮丁依然分作三班,一班是在前面把守寨门,一班在山冲里休息,一班在山崖上巡逻。把守寨门的壮丁,不能分身,各家自做好了饭食,送到山前面去,让壮丁吃。

  巡逻班照例是回山冲来吃饭,换那班休息的人出去。作钱总的人,唯有吃饭的时候最忙,他要催促各寨送饭,而且还要督促预备队早些吃饭,免得误了换班的时候。此外各人家养的鸡猪牲口,依然还归那家喂养,但是不许再用杂粮去喂,只许用野菜去饲养。大小牲口是记上了公账,不能宰杀的。便是小牲口下的,也不许私自隐藏,全要归送到钱总手上。乡下人本来也就省吃俭用惯了的,每天有饭吃,对于猪鸭鸡饭,吃不吃,那全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家听了钱总的话,都很公正地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归到积谷仓里去。

  积谷仓本来是一个名,其实不论什么东西,都可以存放到那里去的。只是山上的人每天半升米和半升杂粮,却有些不够饱肚子,只好是妇孺们少吃些,先尽那出巡守寨的人吃饱。这件事,作钱总的人,虽不便主张,可是这点意思,却是暗暗地告诉那些当家的女人了。至于文总,顾名思义,自然是办理山上的一切文件事情。可是这山寨上连账簿子也全用不着了,还用得着什么管文字的人?那么,文总做什么事呢?

  文总就像一个亲民之官一样,山上各家,大大小小的事,凡是决断不了的,都全归文总去了断。自然凡有类乎文字上的事,也归文总去处理。这一席,却属于赵二老爹。这时李凤池在山崖上看过了山下的形势,回到上面冲里来,直回议事厅除了钱总、文总而外,有些年纪大些的人,凡是不能出力而又有些见识的,也都跟到议事厅里来。凤池既做了练勇的团董,也就不像以前那般谦逊,径直地就坐到正面团董席上去。

  眼望见大家都坐定了,这就把颜色沉了一沉,接着道:“刚才大家在山崖上看见的,我们通山下的那条暗路,已经让长毛堵死了。我们若是要由那干沟里吊人下去,那就是冷水里下汤圆,下去一个,就掉一个。要寻出路,只有走前门冲杀了。这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山下面,遍地是贼,我们冲下山去,哪里又是活命之所。就算我们能上阵打仗的,冲出去个百十里,可以找一条活命的道路。请问这些妇女、小孩子,还有走不动的老人家,又当怎样办?”

  说到这里,看看大家的颜色,全都有些丧气的样子。凤池点点头道:“诸位不必害怕。若是愿意向远处逃,我们就不躲到天明寨来了。我的意思,料着长毛不是北走河南,就是东下江苏,他们在我们潜山,不过是经过一下,我们到这山上来暂时躲一躲暴风雨,这是不要紧的。谁知我们自己人也跟我们为难,居然大动干戈,伤了我们不少的人,末了还来一个绝招,把我们这一条暗路,也封锁了。我留这一条路,本也不想作打仗的用处,预备由这里常常派人下山,可以探听山外的消息,得了机会,多少还可以由山下运些粮食上来。现在这路打断了。第一是外面情形不知道。第二,看他们前后全把我们围起来,就是朱子老的话,他们要用那坚壁清野的法子对付我们,恐怕还不是用那一天两天的手腕,他们既然是打算持久的,我们更要比他们做个久远的打算才好。所以我看到这种情形,就想起了这样一个法子。我是片刻也不敢停留,就来和各位商议。”

  这一层话,虽是有些人已经见到了的,但是有多数人还不觉得怎么严重。现在凤池说明白了,大家又不免吃上一惊,彼此面面相觑。凤池又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不必害怕,天下有多少事可以怕得了的。依我说,我们现在是两条路,一条是丢了家眷不管,大家冲杀下山,能冲杀出去多少人,就冲杀出去多少人。一条是大家同时守在山上,死也死在一处。”

  其中就有几个人说:“我们并没有二心呀,凤老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呢?”

  凤池道:“并非我疑心大家有什么二心,我不是说了吗?以前我们有一条通山下的暗路,可以探听消息,可以偷运粮食,现在这条路已经断了,我们一味瞎守,可不知道能守多少日子,然而我们山上的粮食,却是有一定的数目的,吃一顿少一顿。若是把粮食吃完了,我们怎样子来守?所以就是在守字上打算,我们也应当做一个更稳妥的法子。”

  赵二老爹道:“这事我也想破了,非开源节流不为功。开源这一层呢,除了在这山冲里已经种的大小麦而外,四周山坡上,我们还可以种播番薯同高粱,再过两个月,山上种些北瓜,那不是吃的?至于节流,无非是自今日起,大家少吃一点。可是猛可的就让大家吃半饱,这是不容易的事,只有先由每人一升减到每人八合,煮粥吃喝稀一点,也就混过去了。我可不懂什么,自己想到了什么,就说出什么,各位以为如何?”

  凤池当他说的时候,只管摸了胡子望着他。等他说完以后,这就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有理的。虽不能全合我的意,也就合之八九了。”

  朱子清两手按定了膝盖,将头连连地摆了几下道:“赵二老爹之言是也,有不从者,天厌之,天厥之。”

  那钱总丁三老笼了袖子坐在一边,只听他们议论。等他们都说完了,便道:“话是如此说,做起来,怕没有这样容易。”

  赵二老爹摇摇头道:“我也卑之毋甚高论呵,还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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