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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暮途穷救命无钱 当汪学正走出曹家大门,在路上吐了两口血的时候,曹家的人,都正在兴高采烈,觉得十足地挣了一回面子。谁也不想到汪学正表面那般恭恭顺顺,遵命赔礼,出门之后却有那样惨象。那嬉笑说话的声音,虽是隔了很空阔的稻场兀自传了过来。学正吐出两口血之后,仿佛还感觉到有些头晕。路旁有棵大的白梓树,树杆子正是斜弯着,一半伸到路上来,这倒正好依傍一下,所以他就靠了那树干,赖着身体坐了下去。树兜下正是很深的干草皮,坐着却也舒适,于是微闭了眼睛养一养神。这冬日的田亩,若是没有大风,一切的景物,就会很寂寞。 学正闭了眼睛的时候,只听到那树枝上残剩的白梓球,被斑鸠啄着踏着,剥陀着响,其间也有几粒打落到身上来,啪的一声,打破了这环境的寂寞。可是过了一会儿,那曹氏门中的喧哗声音,就会由半空中传了过来。由这喧哗声里,学正联想到刚才在曹家磕头赔礼,还被人奚落的那一番情形,不由得就睁开眼来,向曹家大门口望去。那树林丛中高拥着那大的屋角,似乎那屋角上翻转来的兽头,都有点像曹金发为人:夸张,骄傲,诡诈,凶狠,完全都有着。 学正紧紧地捏着拳头,向那屋角冷笑了两声。于是坐了下来,脱下自己一只鞋,由鞋底上拔下一只钉子来,再把鞋穿上。这棵树的田埂上,正有些堆砌田埂的乱砖。他翻了一块下来,就用钉脚在上面,很深深地写了两行字。写完了,将砖块托在手上,注目看着,冷笑了两声,于是用手在田沟眼里,掏了个小窟窿,将那方砖块,塞到窟窿眼里去,依然用土填上。然后站起来拍拍手,这就冷笑了一声道:“曹金发教你认得我。哼!” 说得一个哼字,将脚顿了两顿,还点上一下头,那自然是表示极端愤恨的意思。 可是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问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回头看时,却是李立青,便道:“老三,你看,我吐了两口血,我简直不能再忍了,再忍我要发狂了。” 说着又顿了两下脚。立青走过来,捏住他的手,因道:“我老远地就看见你在这里了。你既是出了这牢门,就该赶快回去,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学正道:“我在这里也不要紧,反正他们不能把我吃了下去呀。兄弟,你以为我走出了这曹家大门,事情就算完了吗?为难之处,还多着呢。第一就是这三五百两银子,没有法子去借。卖田吧?人家都谣言长毛要来了。有钱的人,将铜钱变银子,将银子变金子,好带了去逃走,谁肯在这时候把现钱向外抛。没有钱,我父亲坐在班房里是不容易出来的。若是王知县再紧一把,将我父亲打进监牢去,那就更扎手。而且我今天披红放炮,磕头赔礼,那都也算是白做。所以我出了这大门,想到了这件事,自己就禁不住有些后悔。可是头也磕了,红也挂了,我后悔又有什么法子呢?” 说着,他皱了几皱眉毛。立青道:“你的意思以为后悔一阵子,这就算是把事情做完了吗?” 学正道:“当然我愿意想出一个法子来,但是这法子是怎样想呢?” 立青道:“你不用急,家父既然到曹家去说人情去了,你怎样交款,他也会和你把法子想好来的。你出来了这样久,你看!” 说着他将手向西边一指,太阳已经落到天明寨峰头上去。河边上那条上山的大路,正是牵连不断地有那挑着柴担的人,向田坂上走回来。立青道:“你在外这样一天,家里岂能不望你一点消息,你应该回去,安安家里人的心。” 学正道:“家里人大概也知道了。这样丢脸的事,就让我一个人去丢脸吧,所以他们没有来。” 立青道:“你不要把丢人两个字总搁在心里。一个人只要不会马上就死,丢脸的事,也许就是争面子的事。你忙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学正本来满脸都是愁苦的样子,听了这话,忽然在嘴角上露出笑容来,握着立青的手道:“只有你是懂得我的脾气的。老弟,你想,我汪老四绝不是肯随便丢脸的人。总有那样一天,人家会知道汪老四不是好惹的。不过在师弟面前,我得退三步,因为我的本事不如你。” 立青道:“那是笑话了,平常我喜欢和你动手动脚,那不过是闹着玩。说到办起正事来,我还能够扯你的后腿吗?你的本事,有的是比我少学两手,有的比我高明得多,这是因为我们所学的不同。” 学正笑道:“师弟,你倒很谦逊,将来我们师兄弟有较量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谦逊就好。” 立青不过认他是说笑话,也就带笑着说:“当然可以。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送送你吧。” 学正笑道:“我虽然是气糊涂了,可是也不至于不认得路。” 说着,自己就提着那颠倒上下的脚步,向家里走了来。他所猜想的,那完全是对了,家里对于他在曹家的行为,都已经知道了。当他走进大门的时候,他母亲余氏,首先扶了墙壁,迎了出来,只叫了一声老四,那眼泪水早是泉涌般地滚出来。她虽然不曾说得一个什么字,可是在那声音颤巍巍的老四声中,已是把全腔的苦水,都倾倒了出来。 学正只好抢步上前,扶着余氏,安慰她道:“你老不用发急,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已经说出了一些眉目,大概有个几天,爹也就出来了。” 余氏道:“这个我晓得,只是今天的事,太难为你了。你是个独子,只好让你吃亏了。” 原来汪孟刚生了两男两女,大儿子早死了。学正头上还有两个姐姐,所以他成了老四。照着中国社会上的习惯——“爹娘疼幼子,祖母爱长孙”的成例,学正虽已是个强壮的青年,可是他父母,依然将他当小孩子看待,尤其是他母亲。假如自己少吃一碗饭,学正反过来可以多吃两碗,那么,余氏情愿每天少吃两碗饭。由此一事看来,她疼爱儿子是怎么一个情形,也就大可以知道。余氏看见儿子这样歪歪斜斜地走回来,她就想到听得的消息,一字不假。本来见着儿子,就要问个所以然,可是一想到说了出来,儿子心里难受。所以她一见面,只有哭泣着,转说不出心里那份委屈来。 学正看到母亲这番情形,不但是自己吐了几口血的话不能够对母亲说,就是到曹家赔礼、受人家那一番奚落,也不宜告诉她的,便勉强放出笑容来道:“你老人家这样一哭,是哭得一点道理也没有。我出去跑了一整天,东找西找,找了许多朋友和曹金发说好话,他已经答应不念旧仇,今天就动身到县里去和我爹说情。老实说,这件案子,就是曹金发闹起来的。他既是肯同我们去讲情,事情就放松了一半,我们心里应该放宽一些才是,为什么你老倒好像更是伤心呢?” 说着话,母子二人已走进了内室。余氏看到汪孟刚用的旱烟袋靠了桌子档放着,而在那旱烟袋长杆上,还系着一个烟荷包,这就联想到这个本人关在班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心里便是跟着一阵难受。叹了一口气,就在床沿上坐着。学正已出嫁的两个姐姐,因为家中有此大难,也已回娘家来探望母亲,兄弟回来了,都抢进房来探问消息。学正不好说什么,只说曹金发答应上县说情了。汪二姐嫁的丈夫,就曾为了打官司,卖去三分之二的家产,讼事怎样进行,她是知道的。便道:“怕没有那样容易吧?平常带一个人去过堂,县衙门里那些养狗子,没有几两银子,也不肯放人出来呢。爹爹都坐在班房里了,不要紧?放得出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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