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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金发笑道:“梅花数,岂是孝敬丁老爷的,我所说的,乃是梅花十朵。”

  丁作忠这就斜着眼睛,笑了起来了。因道:“三位之意,我是很多谢的。不过在公事上,也要我交代得过去才好。依我想,你这两甲,没有二百担的数目,我简直是不敢去见县尊。三位若是嫌数目太大,不妨和外面堂屋里各姓的绅士去商量一下,再来回我的信吧。”

  李汪二人看他是正正经经地说着,似乎他真有些担不下这担子来,也就依了他的话,出去和那些二三等的绅士商量。自然的,那些人也是愿意再送这位委员几个钱,只求少摊派一些粮食。商量了许久,二人再来见丁作忠。

  这李凤池不但是不受贿赂,就是行贿赂的事,也十分的外行,不曾言,先就红着脸拱手道:“我们冒昧一点说话了,各姓绅士的公意,他们都求丁老爷做主。丁老爷还有什么意思,老百姓们总是会量力而行。这也就无须客气,昔孟子或馈之百金而不受,或馈之五十金而受,这自然是可以取,取不伤廉而已。”

  他这样吞吞吐吐地闹了一阵子,丁作忠总算是懂了用意所在,因笑道:“李先生说可以的,兄弟自然也就不必虚推了。拼了丢掉大帽子,交各位这几个朋友。只是这公出的粮食,非一百五十担不可。至于兄弟本人,不敢请益,听便吧。”

  说着,他就捧着水烟袋,扛了扛肩膀。大家听他那口音,自然这是要加钱,因之汪李二人对望了一眼。

  曹金发本已躺着在床上抽大烟,这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左手捏了大烟枪,竖在大腿上,右手一摸胡子,将头一摆,神气十足,再将大腿一拍道:“丁老爷这样揭底子的话都说了出来,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这一百五十担米,敬遵台命,一甲七十五担米,我三个人拼老命。也把它挤了出来。我们原是答应丁老爷五十担米的好处,照时价呢,一担米,也不过七八钱银子。我们干折了吧,作八钱的数目,今天就过手。丁老爷,你看我这话爽快不爽快?”

  丁作忠笑着点头道:“很是爽快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又带着笑容了,抢着和曹金发同在一排坐下,拍了他的肩膀几下,低声笑道:“老兄,你虽不是慷他人之慨,但是实在地说起来,全甲摊起来,所费于三公者有限,以米之数,易银之数,如何如何?小弟对此事,有千钧重责,虽是略嫌有无厌之求,三公当可见谅。”

  说着,他站在床前,还作了个圈圈揖,对三人都揖到了。李凤池心想,就是凭他所想,也不过十两银子,何至于就弄出这种形象来?他既有了这种情形,也可想到他要钱之急,假如不给他,他翻了脸,全局皆非了。而且他那副嘴脸叫人也实在地不想看,便站起来拱手相还道:“只要丁作翁和敝乡解这重困苦,兄弟就担了这份担子吧!”

  曹金发也就站了起来,向他拱了两拱手笑道:“这是李凤老答应下来了,好吧?就是那么说,我们担下这担子了。事情总算过了角了,吃完了饭,我们来斗个十和吧!哈哈。”

  说着,他乱拍了丁作忠的肩膀。这时,丁作忠也是笑容满面,不怪人有失体统,也不说人行同造反了。他笑道:“刚才我初到贵庄来的时候,闻到一阵腊梅花香,在什么地方有这花?”

  曹金发道:“就在我这庄屋后面,竹林子外头。今天天气还不算怎么的冷,我陪着丁作翁出去走走吧。”

  丁作忠也不问李汪二人怎样,连说好好。曹金发道:“我陪丁作翁出去散散步,就请凤老和孟老出去和大家说上一声,就说这事妥了,也免得大家发愁。”

  李凤池道:“自然我要去回复大家,二位请便。”

  于是曹金发拿了旱烟袋,丁作忠捧了水烟袋,两人缓缓地由后门走出了庄屋,向一个小山岗子上走来。这小山岗子上栽着很丛密的松树,将一条人行小道,深深地掩藏了,在山脚下,便是曹家的后院墙。在墙根下,长了两棵腊梅,在墙头上还自伸出几枝花头来。他二人顺了那矮矮的土黄墙上,到了腊梅花下,二人便站住了。

  丁作忠首先向曹金发笑道:“今天的事,多承孝廉公帮忙,将来上县的时候,少不得多买二两好公板烟膏相请,只是有一层,这一百五十担的数目,报县只得一百担,这五十担瞒下,目前要不要对李汪二人说一说呢?”

  曹金发道:“目前不用说。因为李凤池是个书呆子,若说只要一百担,那五十担,他就叫百姓不用出了。只有汪孟刚,不能不和他打个招呼。不过他是一个草包,给了他,他也不会见人情,将来我自用手段来对付他。大概照亩数摊来的话,他家也少不得要出三五担,这个把他免掉就是了。无论剩下多少,我都和丁作翁二一添作五,只求作翁在县尊面前,做得干净些就是了。”

  丁作忠道:“这离乱年间,衙门里更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话总好办。就不然,我也没有这样大的胆。本来县尊的意思,以为事属创例,也猜不透全县能出多少米,预拟的数目,是至少三千担,至多两万担。老实说,就是少到一千担也不要紧。上宪来的公事,本是酌量采办,按市定价,采办若干,和上宪开多少钱报销,多少是一种官差买卖,并不干什么条例的。”

  曹金发笑道:“照着丁作翁原来的意思,只说全县要采办两万担,那就松得多了。怎好挤乡下人出钱呢?不瞒你老翁说,我有个亲戚,是在衙门里当幕宾的,早几天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来,说办粮的事,大有可为。听说办粮的差官,委的是个候补府,是位有名的挣钱手,上宪分给他办粮的银子,就要打个折扣,他将钱给县尊恐怕更要扣上加扣。只有办一千担,县尊送五百担给他,不说要银价,然后自用五百担,或者可通。照这个路数看起来,从最高的衙门说起,就有了花样,我们绅士和县尊是白帮忙,做这点小手脚,天理良心,都说得过去。若有人不服,从中要告发,这张状纸,在南京都告不动。除非上北京去叩阁,谁有这个能耐呢?”

  丁作忠哈哈大笑道:“我们看不出,曹孝廉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多,其实也不到这种程度。我想办粮的委员来了,也未必肯给县尊粮价银子吧?”

  曹金发笑道:“我们只管出来送到县里去。至于县尊是不是敢得银子,我们不问。”

  丁作忠站在墙下,连抽了两袋水烟,因道:“这件事,我也不能十分清楚。如果是县尊真有这样的大好处,我想曹金老要点什么好处,我总可以把你的话转陈。只是有一层,你对我所说的这些话,千万不可告诉第二个人了。”

  曹金老笑道:“那是当然。其实我也不想什么好处了。只是在旧台衙里给我通信的那个亲戚,我总要报答他一下子。”

  他说了这话,将两只带了鱼尾纹的老眼,向丁作忠望着。姓丁的心里,倒是乱跳了一阵,想不到在阳沟里会翻了船。于是低着头,连连地吸了两袋烟,这才慢慢地道:“这位令亲姓什么?在旧台衙里办什么公事?”

  曹金发笑道:“我也未便奉告。不过,你若回去告诉了县尊,县尊或者也就明白了。”

  丁作忠听他的口风很紧,谅是不肯多说什么,只得罢休。因道:“那也好,明天我一早就回县去,现在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于是他先在前面引导钻出松树林子。在他这样走时,那松树林外的小路上,也就有了脚步声,到了路上看时,迎面来了一个小伙子,口里轻轻地唱着山歌,向前走了去。曹金发在后面,却叫起来道:“汪学正,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他笑道:“也是刚刚来罢了。家里有事,我来接家父回去。我从山上翻过来,就听到有人说话,原来是曹金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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