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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一人如此沉沉想着,那爆竹声,依然是霹雳一响,冲人半空。听了这响声,就由过年上面,连续不断地想到家乡。看起来,在北京这样无目标地挣扎,那有多少希望,一个人恋家乡,最浓厚是三个时期,一个是害病的时期,一个是天寒岁暮的时期,一个是投奔无路,衣食不给的时期。论到惜时的现在,几乎与三个条件都吻合,所以他回乡的心意,又浓起来,只是这种计划,已经晚了。由北京回家乡去,火车轮船,至少也要三十块钱的川资,现在衣服差不多当光了,只有两条被褥,还可以值几个钱,这个是不能当的,假使当了,就衣食住三个字,索性全发生问题了,他自思自想,熬到深夜。

  次日上午醒来,继续着又发生了煤火早饭的问题,待要不理会,只好饿着冻着,待要理会,买了煤火,就没有吃午饭的钱,预备了午饭,可又没有买煤火的钱,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好办,到长班屋子里去,要了一盆热水洗脸,漱了漱口,连茶也不曾喝,就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那长班在他屋子门口过来过去两次,看看窗户脚下堆的煤球。已经只剩一二十个,炉子冷冰冰地放屋子里,也不曾移动。看那样子,自然是不预备笼火。只望了一眼,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就走开了。

  惜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仿佛这样踱着步子,就能踱出什么办法来似的,足足地踱了两个钟头,也不曾停止一步。俗言道得好:饱暖饱暖,一个人吃饱了,身上自然会和暖,反过来说,一个人肚子饿了,自然身上也格外觉得不能抗冷,所以惜时转着转着,身上哆嗦着,有些支持不住,只好转身在床上坐了。想了许久,除了当当,可以马上救急而外,其余没有别的好法子,然而以当当论,又只有床上的一被一褥,是值钱的,当了之后,又怎么样呢?他忽然用手拍着床。跳了起来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一阵风似的,将两床被褥一卷,用一条半旧的洋线毯子,一齐包了起来,自己跑到门口去,雇好一辆人力车,将铺盖提了出来,跨上车去,就让车夫拉上了当铺。

  这个日子当被褥,当然比以前当皮袍子还吃紧,当铺里的人,看在天时分上,对于这种当当的人,不能不另眼相看,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当给惜时六块钱。照着典当规矩,当价不过本三成,说起来这两条被褥,已是估价二十元,当然不算少了。惜时有了六块钱,拿在手上掂了两掂,然后向袋里揣上,自己微微一笑,走出当铺门外。这日的天色,虽然还十分晴和,可是北方的天气,只要一些寒风吹动,那冷气扑到人脸上来,就痛如刀割。

  惜时将破大衣的领子,向上扶着,自己微笑了一笑,又抬着头看了看天空。他摇摆着头,又哧的一声笑起来。送他来的人力车夫,还在门口等着呢!看了他这情形,心里就想着,难道这人疯了?三九寒天,扛了棉被来当,当了还是这样乐着。这个人力车夫所猜的,果然有几分相对。他笑道:“是你拉我来的吗?你再拉我到前门正阳楼去,我要吃羊肉涮锅子。”

  车夫心想,羊肉涮锅子,倒是冬天应该吃的:不过当了棉被去吃羊肉,可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算盘。他如此想着,知道这个人不会少给钱,将车子拉过来,就请惜时上车,并不说多少价钱。惜时也不问他要多少钱,坐上车子,就让他拉了跑。

  到了正阳楼,付了两毛钱车钱,一直冲到后进的雅座里,就叫伙计端火锅,端羊肉,真高兴得了不得。伙计正忙着张罗生意,对于这样一个穿破大衣的人,并不怎样理会,只掀着帘子,走进来向惜时点了个头,笑着道:“您来啦!”说毕,放了一双杯筷到惜时面前转身就走开了,惜时坐在一张木炕上,手拍了寸来厚的布垫道:“坐得很舒服,穿了破大衣的人,那就不配坐了吗?”说着冷笑了一声,看那炕后面,高高地有个布枕头,伸了个懒腰,就向枕头上靠着,两腿弯了起来道:“只管慢慢儿地罢!屋子里有火,我先躺一会儿。”

  于是就闭了双眼,打着呼声,很舒服地睡了起来。

  伙计因为这屋子里不曾叫唤,也就没有来,事情既忙,几个转身一打,就把这屋子里的主顾忘了。惜时见伙计不来,抬头一看,屋角里的铁炉子,火势烧得正是很旺,屋子里暖烘烘地,正好睡觉,就不理会,便稳稳当当地去睡觉。正睡得有些兴味的时候,那门帘子的下档,啪的一声,将门打了一响,惜时抬头看时,屋子里进来四五个主顾,正各人脱了大衣,要坐下来,忽然看到木炕上坐了一个穿破西服的人,都道:“这屋子里有人的,伙计为什么把我们让了进来呢,”他们就一迭连声来叫着伙计,伙计走了进来,半鞠着躬笑道:“先生要什么?”

  他们都说:“这屋子里有人,为什么把我们让了进来?”

  伙计看到,笑着“唉哟”了一声,连连打拱笑道:“对不住!对不住!重找一个屋子罢!”说着,他已抢着掀开帘子,让这班人出去。

  惜时依然不做声,只是在炕上坐着,又等了十分钟的工夫,并不见伙计进来。惜时微笑道:“怎么?又不来人了,你不来,我再睡觉,我家里哪里有这样暖和的屋子呢!”

  自言自语地说着,又在高枕上躺了下去。这时,那伙计掀了门帘,弯腰走向前来,笑道:“先生!你就是一个人吗?”

  惜时笑道:“你有买卖,只管去张罗,我这里慢慢儿来没关系。我是当了棉被来吃涮锅子的,回家去,抗不了冷,你这儿屋子暖和,我在这炕上多睡一会儿,倒也不坏。”

  伙计听说,赔着笑脸道:“今天忙一点,短张罗,你别见怪!”

  惜时笑道:“我真不说假话,你不信,我拿当票子给你看。”

  伙计依然再三陪着不是,只是问他要些什么?于是惜时才说要一个锅子,半斤黄酒。伙计格外地巴结,将烧着热腾腾的一个大火锅子送了进来,锅子四围,摆着十几个碟子,盛着酸菜豆腐粉条之类,又是几个小碗,盛着酱油汤、醋、虾油、青椒油之类。他笑道:“先生!您是一个人,先给你来三碟子肉吧!”

  惜时点了点头,他立刻捧了三碟子肉进来,那切着五寸长不到一分厚的羊肉片,铺在碟子里,作胭脂色,尤其是那瘦肉上,连着的肥肉丝儿,如白棉花一般衬托得好看。伙计是加倍地恭敬,两手代掀开锅盖,里面的开水,沸腾着乱滚,热气直升到屋顶上去,他将酸菜白菜冻豆腐等等,陆续地向水里放下,用一个小碗,调和了酱油、青椒油、芝麻酱,放到惜时面前,笑道:“葱蒜你自己加,南方人有不吃这个的,可是到北方来吃羊肉,总得加上点。”说着,捧了一壶酒进来,用大杯子斟上一杯,放在面前,惜时笑着点头道:“你自便罢!我也不是第一回吃羊肉。”

  伙计总觉得怠慢了这位先生,惹得人家总不适意,所以格外客气一点。现在惜时老是用话讥讽着,只得退出去了。

  惜时夹了一大片羊肉,向锅里一浸,在水上涮了几涮,夹了出来,在作料小碗里蘸得饱满,向口里塞将下去,真个是香脆鲜嫩,四字俱到,然后端起大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虽然这是一个人吃喝,不觉得拿了筷子向桌子上一敲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快活一天,就是一天。”

  自言自语地说毕,又涮着羊肉,吃了起来。这一顿大吃大喝,真个痛快之极。那火锅子的炉胆里,几根木炭,烧着火焰直冒,那青烟带着锅子里沸腾的蒸汽,弥漫了半间屋子,同时自己身上,也不住地向外冒着热汗。北方人吃羊肉涮锅子,必定要做到脱了皮袍子那一步,才觉着酣畅淋漓,所以惜时也就把大衣脱下,一脚架在板凳上,只管喝着吃着。

  一会儿,伙计送了一碟子烤熟了的烧饼来,酥香利口,又拿上捏着。吃了两个,这实在是肚子饱了,将筷子向桌上一丢,口里喊着道:“伙计!算账。”

  伙计进屋来,笑道:“你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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