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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惜时听了这种话,觉得是很难为情的,不好意思答复,又不能不答复,只含糊着轻轻答应了一声。那大夫也猜不出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多问,自走开了。

  惜时一人躺在病床上,这才明白,原来是害了淋症了。从前也听到朋友说,这种毛病,是由于不洁净传染来的,虽是有些不便当,但与身体健康,并不有十分的损害,何以到了自己身上,就是这样厉害,简直把人病倒了。记得有个朋友,也是害了淋症,因为医院里诊治,花钱多,费时间久,就是在药房里自己买药吃好的,他天天吃药,在外表看来,还是和平常人一样,自己要治这种病,还是私下瞒着人治罢!他如此想着,当天在医院里住了一晚,次日就要出院。大夫也说了,治淋病也无住院之必要,可以出院,招呼他每天必来一次而已。

  惜时觉得这种不体面的病症,越秘密越好,自己天天要上医院,一定会引起朋友们的注意,还是一个人私下买药秘治,不惊动人的好。好在这种治花柳病的膏丸药水,报纸上的广告,是经年累月的登载,找两份报仔细一检查,就可以治了。

  他如此想着,果然照办。在报上看到有两种治淋病很灵的药,价钱并不怎样贵,于是到了晚上,一人走到大街上散步,经过药房门口,趁着那店里并没有主顾的时候,就向里面一钻,自己连这样丸药名字,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在家里早写好了一张字条,这时将字条掏出,交给店伙看,问这样东西有吗?凡是卖西药的药房,这种治花柳病的小膏丸,总是预备得很充足的。他所找的丸药,既是报上广告栏里得来的,当然预备得多,马上就在玻璃瓶子里取了出来,交给了他。

  他拿回家去,首先打开那丸药盒子,一看那方单,上面就先写着,每小时吞服两粒,继续吞十二小时,不要间断,一星期可以痊好。惜时一想,每小时吞两粒,七天可以治好,那么,每小时吞四粒,不就可以缩短痊好的限期吗?他觉得这种办法是很合逻辑的,于是下了决心照办。

  这丸药先吞下去两三小时,还不见得有什么动静,吞过了半天之后,不但那疲倦的精神,不能恢复起来,而且心里如火炽一般,只管向外面要反吐出来,自己虽然竭力地忍耐着,可是肚子又打通了,半个钟头之后,便要上厕所一次,人住在楼上,厕所在楼下,有了三四回跑着,两条腿软绵绵的,坐下了竟有些站立不起来。至于要医治的毛病,依然不见有一点转圜的样子,越是毛病不好,心里越着急,以为买的丸药,大概是不大灵,于是又从新到报纸卖药广告栏里,再去找丹方,自己由那动人的广告文字里,决定了一样,再写好了单子,到药房里去买,然而这药的效力,恰不是广告文字所能保证,吃下去如石投大海,前两天说,是不觉得怎样痛痒的,现在已是很痛,而且小腹之下,红肿了一大块,腿沟里的淋巴脉发炎起来,肿得有栗子般大,行路时很是痛,不过病到了这种程度,也不爱行路,有时身上凉飕飕地,有时身上又一阵一阵烧热起来,只是要躺着,吃东西是不合胃口了,而且连一杯白开水,也感到不想喝,这病算是实实在在地缠到身上来了。若是再要自己买药泡,糊里糊涂,也许把身体更吃坏了。学校嘱托的医院,虽然可以便宜几个医药费,然而在那种医院治花柳病,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宣传,不到三天,准会闹得全学校都知道。现在决不能害臊,只有到一家南生医院去偷着诊治的了。

  如此想着,当天就私自到一家中等医院去看病,在挂号室里挂号的时候,人家问是什么病,踌躇了一会子,才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是“花柳病”。那个挂号的人,也没有说什么,抬头在他脸上望了一望。惜时被人家望着,心中自是二十四分惭愧,只得半低了头,用牙咬着下嘴唇,板住了面孔不做声。那挂号的对于这种事,当然也是经过多次,对于这种人,自然也是富有经验,因之也是低了头不做声,免得病人难为情,挂号单子交给了他。

  惜时心里想着,为了治病要紧,如何顾得了许多,板着面孔,就钻到花柳科治病室来。这里面有五六个病人,在一边坐了等着,那边一道白布帐幔,挡住了一个施行手术的地方,似乎那里面有人。看看这些候诊的人,态度都是很自然,并没有什么害臊的样子,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和这些候诊的人坐在一处,静等医生的诊治。看病的人,一个个经过了医生的诊视,就临到惜时头上,医生只问了几句年龄籍贯平常的话,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有没有在妓院里住过?惜时怎敢隐瞒,只得低了声音,一一答复。于是医生将他。带到施行手术的屋子里,吩咐他脱了衣服,要仔细检查。

  惜时把衣服脱了,在一张病床上躺下,那大夫一眼看到,先就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这是大疮!”

  惜时以为自己究不过是报上登的什么五淋白浊而已;于今这大疮两个字竟然传进耳鼓,不由得他不扑扑的将心房跳了两下。那大夫说完了这句,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时候并没有多久,他吩咐惜时穿好衣服,就对他道:“你这病是梅毒,已经到了第二期,要赶快诊治。本来侦查花柳病,应该抽出血来检验一下,现在你的梅毒,已十分明显了,用不着验血。这种病,没有别的治法,就是打六百零六,你自己意思怎么样?”

  惜时听了这些话,真是晴天打了个大炸雷,吓得面如土色,缓缓地道:“我自然是愿意治好。”

  医生道:“你可以先到交费处。缴好医药费,然后我来给你打针。”

  惜时听一句答一句,可是心惊肉跳,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医生见他呆呆地站在这里,这才道:“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交款处,一问之下,据说是要交付十块钱手续费,三十块钱药费。惜时真不料治这种病,倒要费许多钱的医药费,自从和父亲决裂之后,钱只有支出,并没有收入,已是一天一天地减少,于今又突然地增加这笔支出,如何担负得了?可是这种病,有送性命的可能,救命总是要紧的,因向办事人道:“我今天没有带这多钱来,怎办呢?”

  心里还搁着一句话,就是问明天补送来可以不可以呢?那办事人却也很干脆地答复他,便道:“这也不忙在一天,你今天钱不够,明天再来打针就是了。”

  惜时一看这样子,简直无转圜之余地,讲情也是白讲,只得低头出了医院,雇车回去。

  这一回去之后,就和初来时的情形不同了,人坐在车上,也感到有些天旋地转,眼面前所看到的东西,一切是昏沉沉的,几乎要由人力车上撞了下来。其实也说不出身上加了什么病症,只是身体支持不住,精神有些失常。到了家里,自己第一步办法,就是打开箱子,检点还有多少钱。也是这一程子,自己做事过于偏激,无端要嫖娼来泄情,把所剩的几个款子,用去一大半,现在不过是六七十元了。

  原来的意思,辞了这房子不住,搬到小公寓里去每月开销一二十块钱,有这些存钱,还可以对付三四个月。现在一笔就闲去四十元,病了还有善后问题,无论如何,全部拿来治病,恐怕不够,何况其他呢?然而这种毒病,生命关系,又怎能说不治?记得一次游卫生陈列所,曾得着几本小册子,其间有一本就是说梅毒之为害的,因为自信绝不至于染到这种毛病,所以绝对没有看,现在不能不展阅一番,做个参考。于是在书架子边站了一阵,将那本小册子寻了出来,因自己急于要看,等不及坐下,在书架子边站着,就翻读了一遍。

  这文字里面,说到梅毒之为害,简直怕人,最厉害的几条:一、毒要发作出来,浑身要溃烂而死。二、就是治好了,十年八年之后,依然可以再发。三、害过梅毒的人,平均计算,总是短命而死。四、梅毒有遗传性,往往传染到无辜的子孙身上。

  惜时看了之下,越想越怕,自己真是糊涂,在爱情场上失败了,还不觉悟,又明明白白地花着许多金钱,到娼寮里去买爱情,妓女的爱情,就是几岁的小孩子,也知道是假的。自己一时高兴,就这样地闹起来,花了钱不要紧,闹一个终身洗不去掉的毛病,实在可恨,而且也太冤!天下女子都可恨;妓女更是可恨,自己身上有害人的毛病,怎么还要接客,今生今世,不愿见一个妓女的面了。然而毛病已经是得了,空埋怨一阵子也是无用,还是治好自己的病要紧,虽然只有六七十块钱,好在治病还有富余,总比医药费都拿不出来,要好得多哩!今天怎么不多带一些上医院去,这又要耽搁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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