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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这次她没有和密斯高同行,却是一人独步。惜时和余超人,本站在人行路中间,看到米锦华来了,不约而同地,向路边一闪,米锦华认识这两个青年,都是同学,以为人家和她谦让行礼,这也是同学的一种礼貌,未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和他二人微笑着一点头。先时惜时感觉到在空气里荡漾的脂粉香,现在又闻到了,目视她姗姗而去。

  行走远了,香气犹自在空气里,余超人也是抱有同感,先笑道:“我以为女子身上的东西,无论哪一部分,都带些引诱的力量!尤其是这种香味,由鼻孔直钻到人的心眼里去,可惜我不是新生,我要是新生,为了精神上得着安慰起见,我要改人音乐系了。”

  他这本是一句笑话,惜时听了,心里倒是一动。心想他不能加入音乐系,我可能加入音乐系,虽然音乐学好了,将来也不过当一个音乐教员,此外并无出路,然而自己家中有的是产业,并不靠着自己挣钱。本来音乐系的女生不少,真个如余超人说的话,有女子调剂情况,精神上可以得着无限的安慰。

  在这几分钟之间,他读书的志向,立刻就变换了。和余超人在公园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先回寓所。一上楼,就在后窗子里,向后院里张望了一下,看看密斯高回来了没有?见那屋子窗户,依然是双扉紧闭,这才收了心。又转念到音乐系的学生,都是爱漂亮的。要打算和女生们接近,非有两套漂亮的西装不可。自己穿的一套西装,是在省城里做的,样子不大好,而且料子也不高明,现在应该做两套新西装,料子也要最上等的,大概要一百六七十元,方才够用。现在箱子里所有的钱,做衣服是够了,做过衣服之后,却怕不够零用钱。那么,还是写信回家去,让家里赶快寄几百块钱来,不要等钱快用光了,再去要,那就有些来不及了。

  心里一有了这个念头,马上就写了一封挂号信回家,信上无非说的是北京生活程度高,冬天又快来了,应该预备一点皮衣服,请父亲早早寄钱来;在寄钱的这几行字上,画了两道密圈。这封信写完了,自己觉得办了一件正常事。今天星期日,发挂号信的时间已过,准备明天一早就去寄,自己还怕把这件事会忘了,又在星期一的日历上,注上了三个字,乃是“发家信”。把这一行字注明了,才放心将信放到抽屉里去。这一天晚上,似乎加倍地感到焦急,为着要安慰自己起见,就一人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自己计划着,看了电影回来,是十一点多钟,就可以睡觉。一觉醒来,便是次日早上,发完了信,就赶到学校里,去和教务长商量,将自己调到音乐系,只要他答应了,明天我就交学费,立刻在音乐系肄业。

  他如此的算着,似乎是很容易,事更凑巧,当他在影院入座之时,偏偏那位培大之花,和了几个女同学,坐在前一排。惜时不必看她的脸色,只她那一件米色斗篷,就十分的认识。因之,将座位挪近一点,正靠着她后面。这一坐下来,首先所感到的,便是那阵脂粉香气。记得在公园花下,人去香留,为之神往。现在彼此又遇着了,而且可以静着一处,为长时间地享受。若是和她成为朋友,这就更可享受不尽了。他只管把这香气来赏鉴着,银幕上的电影,倒成了似乎看到,似乎不看到,至于什么情节?更无所知。

  半场电影完了,到了休息时间,满场的人都纷乱着,前排的人偶然一回头,看到了惜时,似乎有点认识,望了他一眼,惜时脸上虽不能有什么表示,心里十分欢喜,足见她已经是对我注意了,她脑子里有了我的印象,那么,我的计划更不会白费了。他想到此时,由虚无缥缈的观念,一变而为乐观的事实,自是二十分高兴。也不知如何电影映完了,米锦华和那一班引人视线的人物,都离开了座位,在人丛里挤着,惜时只迟一步,没有赶上,就分手了。他正有点懊悔不能跟到门口,听她雇车到哪里,但是偶然一低头,却看到一样东西。又引起他的兴致来了。要知此是何物?下回交代。

  §第八回 大会无遮众生颠倒 名园有约一客徘徊

  却说惜时低头一看,见隔座有一样可注意的东西,就连忙在椅靠上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条花绸手绢,这手绢虽不知道米锦华有意留下的?或者无意留下的?然而这在惜时,是个绝大的机会。自己在电影上,常看见男女无法接近,便是借着拾手绢谈话。捡到这一条手绢,且不要藏起,正可以将手绢保存好,打听得米锦华住在哪里,把这手绢亲自送了去,她既是培大之花,自然知道她的很多。大可以到学校注册科去调查一下。

  这样想着,大有道理,于是把自己一条新手绢打开,却把这条半旧的手绢包裹着藏在怀里。这算合了他的计划,已经把这无可奈何的一夜,消磨过去了。立刻回寓睡觉,次日起来,首先到邮政局去,发了那封挂号信,然后到学校注册科,去和那主任说:“捡到了一包讲义,上面署名米锦华,不知道这是哪系的学生?”

  主任笑说:“你真是个新来的学生,连米锦华这样一个人,你都不会知道,她是音乐系的女生,住在女生寄宿舍里,你有什么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和你转交过去就是。”

  惜时道:“我不知道她是哪系的学生,东西没有带来。”说着这话,他马上就走。

  他的目的,本来打算见教务主任,改进音乐系。现在来不及办这件事,马上跑回家,把身上的蓝布大褂脱下,换了一套西服,梳拢了一会头发,然后就向对面女寄宿舍来。这培本大学的校规,女寄宿舍,是不许男生含糊进去的,纵然有什么事要进去,得先征求舍监的同意。惜时早打听清楚了这一种校规。因之,到了门房,首先便是拜访舍监。凡是男女讲交际的同学,都讨厌女舍监的,也绝对没有人会去先拜访她。这女舍监听门房说有男生来见她,觉得这男生,总是懂礼的,因之便出来接见。

  惜时先鞠着半个躬,说是“来得冒失一点”,表示了歉意,然后再说“在学校里捡到了密斯米的一件东西,特意来送还,不知道可能亲自交给她。”

  舍监一想,这学生如此谦恭,当然是个良善的学生。而且先见了我再说这话,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再说他要亲自将东西交给本人,也许是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便道:“黄君既是有东西送还她,自然得交本人,是更为妥当。请你到接待室里去等着,我让听差去请密斯米出来。”

  惜时连答应两声是,就到接待室来等着。

  恰是这机会极好,这接待室里,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就如闪电一般,老早的从玻璃窗子上射将出去。不多一会,一阵皮鞋响声,由远而近,惜时知道是她来了,赶快正襟危坐。只见门帘一掀,米锦华走将进来,惜时便向她深深一鞠躬。米锦华一见,就认得他,也就点了点头,问:“贵姓?”

  惜时掏出一张名片,笑着一弯腰,然后递过去,米锦华看了一看,便笑道:“这个名字很熟!我在哪里看见过。”

  惜时道:“既是同学,彼此的名字,自然很容易知道。譬如密斯米的名字,大概是同学,没有不知道的!”

  米锦华听到人家恭维她,不由得嫣然一笑。因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只可以说是大家好奇心重罢了。但不知黄君特意前来,有什么事要指教。”

  惜时见人家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自己不过是来送还人家一条手绢子而已,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踌躇了一会,微笑道:“事情并不重大,但是我觉得有来一趟之必要。昨晚在电影院,我本来认得密斯米,因为没有人介绍,不敢冒昧来说话。密斯米去后,我在椅子上捡到一条手绢,我想这种手绢,也许密斯米是不愿落到旁人手上去的,所以我特意送了来。”说着,在身上掏出手绢包,将自己的手绢打开,取出米锦华的手绢来,双手捧着,呈了过去。

  米锦华见是这样没要紧的一件事,忍不住一笑。但是果然笑出来,又太对人家不住,因此也只装出难为情的样子,把头低了一低,手里接着手绢,就向他微微一鞠躬,说了一声:“谢谢!”

  惜时道:“这手绢是密斯米的,没有错吗?”

  米锦华立刻就大方了,指着旁边的椅子道:“为了这一点事,还要黄君来跑一趟,我很不过意。请坐吧!”

  惜时真不料她还有让座的意思,以为送了手绢,就该走了的,便点了个头,坐下去。米锦华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

  惜时先笑道:“我见了密斯米之后,立刻我想起了一件事,又该和您道歉了。”

  锦华道:“你太客气!什么事呢?”

  惜时道:“密斯米应当记得这回考进学校来的时候,有一个冒失的人,踏了您一脚。”

  锦华微偏着头,想了一想,微笑道:“是有这样一件事?但是我自己都忘记了。黄君还提它做什么?”

  惜时道:“唯其是密斯米不计较,我心里越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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