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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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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氏将手摸着他的小和尚头道:“你叔叔到北京去,明年才回来,唉!爷爷送他到镇上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会带芝麻饼给你吃的。” 乌氏说了这话,眼泪水已是滴在小和尚头上。守义见小孙子闹着要去,连忙催着长工将船开了。 惜时在船上远远地望着:只见他母亲将衣襟擦着泪,兀自站在两株老柳树下,直到模糊得看不清人影,才掉过头去。到了小镇上,便是大河,有到安庆省城去的班船,弯在码头。守义吩咐长工,将小船靠了班船,自己先爬上去,然后让长工扶了惜时上来,再搬行李。 船家认得这是附近一个小财主,好好地招待进舱,守义知道船还有些时候开,到岸上买了一些糕饼,送到船上来,对惜时道:“你要有一年才回来,家乡的风味,带了到北平去,慢慢吃罢。”说着,在袖子笼里,摸出一个白绒手巾卷儿出来,悄悄地递到惜时手上,因道:“你是会用钱的,穷家不穷路,我又在镇上临时移了五十块钱来,你连手巾一路带着罢!” 原来乡下人不知道用什么手绢,不是用布块,就是用洗脸的毛巾,这是守义平常用的一条手巾,就给儿子包了洋钱了。惜时接过钱,放进小箱子里去收好。守义又掏出一包铜币和小银币,交给他,让他一路好开发船钱脚力钱。 这时船快要开了,镇上搭班船的人,都纷纷上船。守义将左手扶了右手的袖头,擦着眼泪,说道:“惜时!你好好念书,老远的路,我这大年纪,不要让我记挂,钱我随后就寄来。过了年,或者我会到北京来看你。” 惜时在家里时,觉得父亲爱钱和守旧一点,现在看起来,父亲对于儿子,是真不惜钱!唯其守旧,才是这样对着骨肉之爱,十分的眷恋。母亲一哭,已是把心哭软了,父亲又一哭,就更觉支持不住眼泪了。因道:“你老人家快回去吧!小中秋儿还在家里望着呢!你老人家说的话,我都记着。” 守义也怕孙子还在家里哭,就洒泪而别。惜时一路上,便不免想着慈爱的双亲,心里兀自难受。 这小镇上到安庆,只有大半天的水程,天色到黑,也就到了。惜时在省城里读书多年,本有很熟的寓所,在寓所里住了一天,打听得津浦路火车,已经能通车到北京了。寓里恰好有一批同学,是赶上北京的,拉在一处,约了次日便走。惜时本想在省里打听打听那位白女士的消息,同学一纠缠,分不开身来,只得与他们在一处混着,又一同上了江轮。 当学生的人,坐船坐车,都是竭力省俭川资的,大家都是坐在轮船统舱里,这一个舱里列着好几十副木床,上下两层,住着二三百人。这虽是秋天了,然而空气是非常之恶浊。人既多,那舱里的谈话声也就彼起此落,嗡嗡嗡地连成一片。惜时和着大家一处,不得不住统舱,他所睡的铺位乃是正中一排的下层,这铺左右后面,都是连着的铺位,左边是同伴,后面是一个鸦片鬼,铺中间点了灯,不住地烧着大烟;右边是个乡下黄脸婆子,带了两个孩子,除了孩子哭闹不休,还有一股子汗臭,前面铺子,倒有一点空地方,乃是和对面铺位共分的一条人行路。这条路上,除了茶房在铺前放下一个高木柜子,还堆了许多行李网篮,有了下脚的地方,没有放身子的所在。加上这地下,又是痰和鼻涕,又是瓜子壳和水果皮,又是茶水,也不能下脚,要说躺在铺上罢,和上面一张铺,只相隔一尺多高,头也不能抬。 惜时为了这种环境的不堪,只得拿了一本书,就到船边上去看。这江轮的船边,都有五六尺宽,外面拦着栏杆,就靠着栏杆坐在一个系铁链的铁墩上看书。江风阵阵,迎面吹来,胸襟非常地舒服,这比之在统舱里面,真有天上人间之别了。 他看了几页书,偶然一抬头,只见对面一片芦洲,看不见人家,芦洲之中,隐隐露出一片白光,却是隐藏着的小湖。湖那边,有些断断续续的树林,树林之外,却是深蓝色的远山。这种景致,有远有近,分着这样很显明的层次,真个不啻是一幅很好的图画。惜时放了书本,伏在栏杆上,便静静地领略这寥阔清爽的秋色。 正看得入神,仿佛之间,有一阵香味,袭人鼻端,这种香味,只有几次在男女合座的娱乐场合,坐在女宾身后,所闻到的一种香味,在这扬子江心,这种香味,从何而来?回头看时,只见离着这里有一丈多路,有一个女学生掉转身躯,向船尾上去了。 在这一刻工夫,分钩式的短发,翻着白领的粉红短衫,以至于那女郎的身材,都和在家乡湖汉里所遇的女郎完全一样,只是她转身得太快,她的茴孔,却没有仔细去看清楚,本来她是要到北京去考大学的,那么,她也搭着这一只船到南京去,卣津浦路北上,并非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个就是她了。自己在乡下守了她多少天,为了要寻她,赶着到省里来碰机会,现在居然同舟共济,这个机会,岂可失过,这不能不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她?这样想着,立刻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这一截船边,一直通到船尾,除了那女郎之外,恰是并没有第二个人,自己若是苦苦地追着人家,似乎有点轻薄相,而且也怕那女郎疑心起来,有些不便,心里一犹豫,不能上前,就斜靠着栏杆,向外看去,停了一停,那女郎却转过船艄去了。 惜时因她转过船艄,便看不见了,赶快又跟了上去,到了船艄,恰见她转过到船那边,自己又怕人家会知道他是紧紧跟着地,于是背了两手,口里唱着大江东去的歌,放出从容不迫,无所用心的样子来。在他这样做作,步子就格外的放得慢,而那女郎的后影,越看越像,是心中所念念不忘的女郎的面孔,更是急于要证实了。自己这样并不像跟随人家而跟随着上去,看那女郎,又伏在栏杆上了。这边的船边,和那边不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栏杆上也伏着不少人。惜时跟着一个女郎走,又想到外人旁观者清,或会看出来的,倒是不上前的妙,于是他又不敢太近,又在栏杆上伏住了。 由惜时到那女郎身边这一段栏杆,还是没有第三个人,因装着赏玩船前去路的江景,就看到那女郎的侧面。那苹果色的颊儿掩映着一剪黑发,多么美丽!纵然不是采菱舟上的那个女子,也是一个安琪儿了。 那女郎这时是醉心于江上的风景,在衣襟上掏出一方手绢,右手拿了,不住地绕着左手的手指,他忽然想到,上海的游戏小报上,登过女郎们有用手绢抚弄,代表说话的,莫非她知道我跟了来,对我说什么?可是自己向来就不懂这个,她有话不是白说?想到这里,胸口里便不觉跳了两跳,脸上也发起热来,继而一想,不对,人家是个纯粹学生样子,这样浪漫式女子的行为,她岂能有,于是第二个感想,把第一个感想推翻。 不过在他这里沉吟时,又有两阵风,由人家身上吹来。同时,便有令人回肠荡气的一种香味,微微地钻入鼻孔,这种香气,比白兰地的酒力还大,立刻鼓舞起了惜时的精神,无论如何,要看一看她整个的面孔。于是由他一手的栏杆靠背,掉了一个位子,掉在她下手的栏杆上靠着,至于相距的度数,也不知是何故,自己只是不肯太近了,反觉得远些。在这时:她也许有点知道,起直了腰来,伸手理了一理鬓发,掉转身向后艄去了。 惜时一见,悔得不得了,若是老在下风站着,岂不把她的面孔看到了!惜时再要跟去,不但她会疑心,是有意跟着,就是别人,也会疑心的。有了!我何不由这边进统舱,再出统舱那边的门,就可以和她顶头遇见了。这种办法,是必中,而又不露出任何形迹的。这样想定了,马上进了统舱。 可是一进统舱,遇到一个同伴,将他拦住了,说是:“船票丢了。” 问他:“看见没有?” 惜时道:“你的船票,我怎么会看见?你这冒失鬼!” 那同伴“哦”了一声,笑道:“你这句骂得好,你提起一个冒字,我想起我船票,塞在帽子里哩!”说毕,笑着去了。 惜时被他扰乱了几分钟,再出舱门看时,并不见那个女郎了,心里恨那同伴无意识的纠缠,耽误了事情。然而这女郎既是同舟,反正跑不出这船去,各舱都找一遍,总也可找出来的。于是装着参观船的内容,上下跑了一周,总也算他用心良苦了。要知他究竟能找着那女郎与否?下回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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