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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联袂闲游蹑踪作幻想 倚栏小立拾帕赏余香(3)


  可是一直将五龙亭五个亭子都走过去了,两个人之中,一个人也不曾看见。心想她或者是有事在南岸耽误了,这时还未曾来到北岸,便和梁寒山道:“现在时候尚早,你我不必就坐下来喝茶,还是由这里走回去溜达溜达吧?这地方走道,很有意思,我们还是走一走。”

  梁寒山道:“由这边老远地走了来,你还觉得没有走够吗?”

  贾叔遥笑道:“这好的路,多走一回,又何妨呢?”

  梁寒山并不知其命意所在,以为他果然爱水边树荫下的路,也就转身慢慢和他走了回去。把一道北岸,走尽了头,就站着不动,背了手站在树下望着一湖水景,不觉出了神,梁寒山道:“我们还是走到五龙亭去找个坐位吧。”

  贾叔遥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

  梁寒山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很有些无可奈何似的。”

  贾叔遥觉得自己言语出口失于检点,便吞了一吞。于是二人,依然走到五龙亭,找着桥头上放的一副座位坐了,这里倒是东南西北,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

  贾叔遥在这儿坐了许久,哪里曾见薛爱青金飞霞的踪影?因见太阳更是西沉了,便道:“我要回去了,你怎么样?”

  梁寒山道:“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不多坐一会?”

  贾叔遥道:“也坐得时候不少了。而且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回去一趟。”

  梁寒山见他很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不愿在这里久坐,当然有他的原故,也不拦阻他,便道:“你既有事,请便,我还是在这里坐一会。”

  贾叔遥道:“一个人不嫌寂寞吗?”

  梁寒山道:“我一个人出来玩很是常事。我觉得一个人玩,也有一个人玩的好处。”

  贾叔遥本觉得邀了人家同来,不和人家同走,是对不住人,既是他这样说,倒不必客气,就先走了。

  梁寒山坐在一弯石桥上,喝过了一壶茶,呆呆地望了那一片湖光,猛然间一想,这又何必一定坐在这里?沿着岸,走一会坐一会,不比较有趣些吗?于是付了茶资,沿岸而行。由北岸又走到东岸,临水一个石码头上。只见聚着一丛男女,也有坐的,也有站的,也有拿了小照相机子,左一比右一比的,嘻嘻哈哈,老远就听到他们的笑语风生。看那样子,分明是一群男女同学。梁寒山一想,现在的大学生,比五年前的大学生,真是安稳得多了。燕侣莺俦,尽正正堂堂的联合起来,这样一放开,给人间添了多少的有情眷属。不过据自己所知道的,自从社交公开以后,不免有许多男子的恋慕,上了人家的欺骗。就像这一群人中,大家都是那样快乐。果然能结为圆满婚姻的,当然是有,但是谁能保证个个如此?心里这样想着,身边有一张露椅,就挨身坐下,远远地且看那些人找些什么乐趣,坐了许久,看那些人,虽然是彼此聚在一处,然而隐隐之中,似乎总有一个男子依着一个固定的女子,这里评自然分出亲疏界限来。

  离着这般人,约莫有一二丈路,那里也有一张露椅。椅上有个女郎,侧身而坐,手上拿了一柄七寸小扇子,有时招了两招,有时又将扇子放到鼻子下,掩了嘴唇。梁寒山看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张梅仙。她居然和这么些人在一处,却是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因为每次信札往还,她都表示愿离群独处,避开无味的应酬的。不过她虽然和那些人在一处,究竟有些不同,却没有和那些人一样,跳跃嬉笑。心想且不要惊动她,看她究竟如何。于是转过身子去,只是斜着看了这边。约莫有半个钟头,那一群人,也不知有了什么新决议,大家哄的一阵,就向前面走了。张梅仙却是坐在露椅上,有点不大愿走的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扶着椅子靠背,却沉吟了一会子。看那情形,却似乎不赞成那些所举行的什么游艺。她正如此沉吟着,过来两个女郎,带说带笑,拉着她就走,于是她也笑着跟他们去了。

  梁寒山远望着这些人已经去远了,便走到石码头上来。见这石头上散着几张粉纸,和两三截烟卷头,红红绿绿的,倒散了不少的小黑片。仔细看时,乃是包口香糖陈皮梅的纸,蹲着身子捡着那些小纸片,不由得笑了起来,就转身坐到露椅上,望了那草地出神。

  一低头,这露椅下,是一片浮沙,一路印着好几个脚印。这印子却不像平常人的脚印那样肥大,只后面和前面,印得显明,中间却是迷糊的。尤其是后面半截,印到浮沙里去很深。分明是女子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刚才张梅仙坐在这里很久,后来又有那两个女郎挽她去。这一群脚印,无非此三人了。这些脚印子很是杂乱交错,究竟哪个印是哪个人留下的,却没有法子去分别。看了一看脚印,便想到:自己坐的这张露椅上,刚才岂不是张梅仙在这里坐下的吗?这上面并没有留什么痕迹就不如这一片浮沙,能留下许多芳迹,给人赏鉴。比较是没有趣了。可是想到露椅,它倒是个饱有情场阅历的人,这个时候,伴着我一个孤独者,对于我这孤独者寂寞无聊,只管赏鉴人的脚印,一定好笑。将来我去了,天色黑了,电灯暗处,或者有一对青年男女到这里携手谈心。他们所谈的话,是不便有第三者来听的。他们说话时候的一种态度,也许更不便有第三者来看见的。可是无论如何藏躲,瞒不了这张露椅。那个时候,不知道露椅对了他们,有什么感想?露椅有知,恐怕是最难堪的时候吧?前两天,我看到了一段社会新闻,有个少年,因为失恋,在北海一张露椅上留下遗书,跳水死了。不知道可就是这张露椅?若果是这张露椅,我想那个自杀的少年,一定和他的恋人,于夜间人静,月暗花阴的时候,也在这里绵绵情话过。所以自杀的日子,还是在这张露椅边下。这张露椅,总算给了一个莫大的刺激。露椅有知,对于这件事,又当怎样难过呢?我想北海公园树荫下这些露椅,对于这件事,在一个夏季,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它若是个人,现身说法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定是可歌可泣的。他由这里一思,更觉得这件事又趣又玄。设若将这张露椅,编成一章寓言短篇小说,说他所亲身目睹的事情,那么,这一篇小说,至少可以让一部分青年男女听了,觉得有点正中心病。露椅若有知,对于我现在这种感情,一定要抱无限的同情……正在这样想着。忽觉靠露椅上的手胳膊有点儿颠动,仿佛就是这张露椅显起灵来了,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

  急忙闪了一边看时,原来是朋友王佐才站在椅子边,摇着自己的手呢。因笑道:“你也是一个人?”

  王佐才道:“不,今天殷先生在蒙濮间开讲学会,已经散过了,我在这里散步。”

  梁寒山道:“哪个殷先生?讲什么学?”

  王佐才道:“就是殷积之先生。”

  梁寒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就是现在的财政总长殷家谟吧?我记得他是号寄枝呢?”

  王佐才道:“对了,就是殷先生。他今天讲的是大战后的世界文学。”

  梁寒山道:“他一个经济家,怎么倒讲起文学来了?”

  王佐才道:“殷先生是无书不读的人,尤其对于世界有关系的大问题,他肯下心思去研究。这事且不讨论,你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

  说着话时,梁寒山已经慢慢地走到水边下,背了两手,看着湖水。只见水草里面,藏着一群游鱼,露着黑背,游来游去。小的鱼,有两三寸长,大的鱼,竟有长到尺多的。

  梁寒山见鱼如此之大,又如此之近,便不由得看出了神。只管看去。王佐才走上前,执着他的手道:“你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

  梁寒山道:“你看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多少有意思?我们手上若有捕鱼的东西,这一下,不就可以捕到许多鱼吗?”

  王佐才道:“古人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现在站着呆望,你还是你,鱼还是鱼,不是一着好计划。”

  梁寒山道:“你这话果然是有理,但是我又有我的思想。临渊虽是羡鱼,却不一定要得着鱼。这种羡而不得的趣味,长够人想一辈子的。”

  王佐才道:“我很蠢,你说的这话,我一时却解不开。你详详细细把这种理由,说给我听一听看……呵哟!殷先生来了。”

  说着,他也不理会梁寒山,转过身一直向树荫底下大道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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